上阳宫,观风殿。
这里是女皇日常批阅奏章、接见近臣之所,比长生殿更显私密与威仪。今夜,殿内却只点了寥寥数盏宫灯,大部分区域都沉在浓重的阴影里。巨大的蟠龙金柱在摇曳的烛光中投下幢幢暗影,仿佛蛰伏的巨兽。空气中弥漫着龙涎香清冷的气息,混合着陈年墨汁与书卷的味道,还有一种……属于权力核心特有的、空旷的寂静。
武曌独自一人,坐在宽大的紫檀木御案之后。她已经卸去了沉重的朝服和冕旒,只穿着一件素色的常服,外罩一件绛紫绣金的半臂,长发也未挽成繁复的发髻,只用一根简单的玉簪松松绾起。褪去了白日里君临天下的威仪,此刻的她,更像一个心事重重、疲惫不堪的老妇人。
御案上,除了日常堆积的奏疏,只摊开着两样东西:左边是狄仁杰那卷墨迹淋漓的万言谏疏,右边则是一张将作监匆匆呈上的、关于“通天浮屠”与金铜大佛的初步构想草图。草图线条粗犷,标注着惊人的尺寸与用料估算,勾勒出一尊顶天立地、宝相庄严的巨佛轮廓,旁边还有小字注释着“光照数十里”、“镇国永祚”等字眼。
两样东西,静静地对峙着,如同她内心两个激烈交锋的自我。
殿角的铜漏,发出规律而单调的“嗒、嗒”声,每一滴都仿佛敲在时间的神经上,提醒着她生命沙漏的无情流逝。窗外,夏末的夜风穿过重重殿宇廊庑,带来隐约的、不知名的虫鸣,更添寂寥。
她的目光,先落在那张草图上。白日里在朝堂上描绘时的激昂与灼热,似乎还能透过粗糙的线条传递过来。那尊佛,在她的想象中早已不是冰冷的铜铁金玉,而是她毕生功业的结晶,是她对抗时间洪流、铭刻武周印记的永恒丰碑。当万民仰望那万丈金光时,谁会记得她是一个女子?谁会质疑她统治的合法性?后世史家,面对如此空前绝后的宗教奇观,又该如何评价她的时代?
这尊佛,是她填补内心那个越来越大的虚空黑洞的尝试,是她试图抓住“不朽”的最后一根稻草。
指尖无意识地抚过草图上标注的“三十三丈”、“赤金三万两”,她的呼吸微微急促,眼中闪过一丝迷醉与渴望。只要她坚持,只要她足够强势,这尊佛就能从纸上变为现实,矗立在伊阙之畔,与龙门山峦融为一体,成为她武曌——千古唯一女帝——最无可辩驳的证明。
就在这时,她的目光移向了左侧那卷帛书。
狄仁杰的字,她认得。端正的台阁体,却在这份奏疏里显出一种沉郁顿挫的锋芒,甚至能想象出老人书写时颤抖的手和激愤的心。她白天在朝堂上,只听了上官婉儿节选的片段,那些关于“万万钱”、“民心”、“亡隋之鉴”的尖锐言辞,已经足够刺耳。
此刻,夜深人静,她需要独自面对这份完整的、毫无保留的诤言。
她伸出手,指尖有些冰凉,轻轻展开了帛书。
“……臣闻治国之道,必先足食足兵,民信之矣……”
开篇依旧是老生常谈,但接下来一句句、一段段,却像冰冷的匕首,一层层剥开她宏大构想下可能掩盖的残酷现实。
读到“天下僧尼,约二十余万众……岁费恐逾万万钱”时,她的眉头紧紧皱起。这个数字,比将作监初步估算的还要庞大!她虽不直接掌管度支,但也知道“万万钱”意味着什么。那是足以支撑一场中等规模战争,或者赈济数道大灾的巨款!真的都要从那些僧人、乃至最终从百姓身上,一点一滴榨取出来吗?
读到“此万万钱,非从天降,非自地出,终必取之于民……层层转嫁,最终负担,必落于寻常耕织之小民肩头”时,她的指尖微微颤抖了一下。狄仁杰描绘的那幅图景——胥吏如虎,催逼僧尼,僧尼转求檀越,檀越亦是平民,最终层层盘剥,民不聊生——并非危言耸听。她执政数十年,太清楚法令在层层执行中会如何变形,太清楚那些冠冕堂皇的名目下,会滋生多少龌龊与血泪。早年她为了夺权,可以毫不犹豫地利用酷吏,清除异己,那是因为她清楚目标,并自信能掌控后果。但如今,为了这样一尊佛像,去冒激起普遍民怨的风险,值得吗?
“陛下素以爱养苍生自任,忍见子民因一尊虚像而鬻儿卖女、路有饿殍乎?”
这句话像一根烧红的针,狠狠刺了她一下。爱养苍生……这是她一直试图塑造的形象,也是她内心深处某种真实的渴望,尽管这渴望常被权力的需要所扭曲。她想起早年随太宗、高宗时,见过的民间疾苦;想起自己刚执政时,也曾努力赈灾减赋,换取民心。是什么时候开始,这些具体的“人”的面孔,渐渐被抽象的“功业”、“象征”、“不朽”所取代了?
她的目光继续下移,看到那句将她与隋炀帝类比的尖锐言辞时,一股难以遏制的怒意猛地窜上心头!混账!朕岂是那亡国之君可比!她几乎想立刻将这帛书掷于地上,甚至想唤人将狄仁杰传来,狠狠斥责一番!
但帝王的理性,强行压住了这股冲动。她深吸了几口气,胸膛起伏。狄仁杰敢这样写,是拼上了身家性命。而他列举的“秦筑长城,隋开运河”的例子,虽然刺耳,却是不争的史实。那些浩大工程,初衷或许也有积极一面,但过度的役使民力,最终确实成为了王朝崩塌的导火索之一。她自己就是颠覆了李唐而建立武周的人,岂能不知“民心”二字的重量?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太宗皇帝的这句话,她从未敢忘,尤其是在她以女子之身君临天下,法统本就面临更多质疑的背景下。
如果……如果真如狄仁杰所言,因为这尊佛,导致民怨沸腾,边军不稳,甚至有人借此生事,动摇国本……那她武曌,岂不是真要成为第二个隋炀帝?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连同她苦心经营的武周王朝,一起沦为笑柄?
那尊想象中的、光辉万丈的巨佛,此刻在脑海里,似乎蒙上了一层不祥的阴影。它不再仅仅是荣耀的象征,也可能成为吞噬她一世英名、甚至葬送武周国祚的深渊入口。
她闭上眼,靠在椅背上,感到一阵深切的疲惫袭来,不仅仅是身体的,更是精神上的。白日里张易之、张昌宗兄弟围绕身边时,那些温言软语、刻意逢迎,曾让她暂时忘却烦恼。他们总是说:“陛下开创盛世,自当有配得上的显赫标榜。”“此佛一成,陛下功德必垂万古,那些迂腐之言,何足挂齿?” 他们年轻俊美的脸上写满了崇拜与顺从,让她在衰老的恐惧中抓住一丝虚幻的慰藉。
然而此刻,在这冰冷的、只有更漏声相伴的深夜里,那些甜腻的话语显得如此空洞轻浮。他们不懂,或者假装不懂治国理政的艰深复杂,不懂这天下看似稳固的表象下,潜藏着多少危机与暗流。他们只关心自己的宠幸与富贵。
真正懂,也敢说的,是狄仁杰这样的老臣。她想起当年,自己力排众议,将屡遭贬谪的狄仁杰召回中枢,委以重任。看中的就是他刚正不阿的品性、明察秋毫的断案之能,以及那份难得的、以天下为己任的胸怀。这些年来,狄仁杰也确实没有让她失望,在无数关键时刻,稳定朝局,安抚百姓,甚至在她陷入酷吏政治的迷狂时,也能以巧妙的方式予以匡正。
这一次,他又是如此。不惜以最激烈的言辞,试图将她从可能的歧途上拉回。
恼怒吗?当然是恼怒的。没有哪个帝王喜欢被臣子如此直斥其非,尤其是将她比作亡国之君。这严重伤害了她的尊严。
但除了恼怒,内心深处,是否还有一丝……感激?在这众人都揣摩上意、歌功颂德的时候,还有这样一个老臣,愿意冒着杀头的风险,告诉她皇帝可能错了,告诉她那些被华丽辞藻掩盖的可怕代价。
这份“逆耳忠言”,在此刻寂静的深宫里,显得如此珍贵,又如此沉重。
她再次睁开眼,目光在两份文书之间游移。草图上的巨佛,依旧散发着诱人的光芒,代表着永恒的荣耀与个人欲望的极致满足。而狄仁杰的谏疏,则像一块沉甸甸的、冰冷而坚硬的现实之石,压在上面,提醒着她身为统治者的责任与底线。
殿外的风声似乎更紧了些,吹得窗棂发出轻微的呜咽。烛火跳动,将她的影子投在御案后的屏风上,那影子随着火光晃动,时而清晰,时而模糊,竟有几分脆弱与孤独。
她是一个渴望不朽、恐惧被遗忘的老人,也是一个背负着整个帝国命运的帝王。
许久,许久。
她伸出手,慢慢地将那张画着巨佛构想的草图,轻轻合上,推到御案的一角。然后,她将狄仁杰的万言谏疏,重新卷好,握在手中。帛书微凉的触感透过掌心传来。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窗外是上阳宫层层叠叠的殿宇飞檐,在深蓝色的夜幕下勾勒出沉默的轮廓,更远处,是沉睡中的洛阳城。万千百姓,就在那一片黑暗与零星灯火中生活、挣扎、期盼。
她握着谏疏的手,紧了紧。
理性,终究还是如磐石般,渐渐压倒了那熊熊燃烧的、名为“执念”的虚火。
天边,隐约透出了一丝极淡的、青灰色的微光。长夜将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