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视元年五月中,持续了月余的锤錾交响,终于在山谷间渐渐停歇。最后一声叮当余韵,仿佛被石淙河水不舍地卷走、吞没。巨大的天然石壁,已然改换了容颜。
选了一个雨后初霁、阳光格外清朗的午后,武曌率参与石淙会饮的核心人员,再次齐聚“观澜阁”前,正式观赏这已成永恒的“石淙会饮”摩崖石刻。
当众人抬头仰望时,纵然早已知道工程浩大,心中有所预期,仍不由得被眼前的景象所震撼。
那堵高十数丈、宽二十余丈的灰白色巨壁,仿佛被赋予了新的生命。原本光洁如砥的岩面上,如今布满了深深镌刻的阴文。为了确保远观清晰,所有字迹的刻痕都深达寸许,边缘经过精心修整,显得锐利而清晰。阳光斜照,在深深的笔画凹槽内投下浓重的阴影,使得每一个字都仿佛从石壁内部挣脱出来,拥有了一种浮雕般的立体感与重量感。新刻的石面颜色略浅于周围经年风化的岩体,整体看去,灰白的巨壁犹如展开了一幅以石为纸、以錾代笔、规模空前宏伟的书法长卷。
刻石布局严谨而富有层次感。最上方中央,字体最大、位置最尊的,自然是武曌的御制诗。每个字径约二尺,用的是丰腴遒劲、带有些许飞白意味的楷书,正是当日张昌宗模仿女皇笔意精心书丹的结果,气势雄浑,君临天下般地俯瞰着下方的所有文字。御诗之下及两侧,依爵位官职,分区域镌刻着太子李显、相王李旦、梁王武三思、建昌王武攸暨、以及狄仁杰、张柬之等宰相重臣的诗作,字体稍小,但依旧清晰醒目。再外围及下方,则是其他文武官员的唱和之作,星罗棋布,众星拱月般围绕着中心。
整体观之,刻石虽篇章众多,却繁而不乱,主次分明,在天然岩壁的肌理衬托下,形成一种人工秩序与自然造化奇特地交融在一起的视觉奇观。朱砂的鲜红色彩在风雨中已然黯淡消退,露出了岩石的本色,但那深入石骨的刻痕,却比任何颜料都更持久,在阳光与阴影的变幻中,沉默地宣示着存在。
武曌站在最前方,仰首凝望。阳光照亮了她半边脸庞,也照亮了岩壁上属于她的那些巨大字迹。她的眼神有些迷离,仿佛在透过这些冰冷的石刻,回望月前那场喧闹的宴会,感受着自己诗句中吞吐山河的气象,以及那一丝“雕鞍薄晚杂尘飞”的、连她自己或许都不愿深究的怅惘。石刻的永恒质感,让她心中涌起一股混合着成就、满足与某种难以言喻的慰藉之情。看,她的诗,她的宴,她与群臣的“同乐”,将被镌刻在这里,与这嵩山石壁、石淙流水一样,历久弥新,乃至不朽。这感觉,暂时压过了衰老带来的焦虑与朝政琐事的烦扰。
“陛下御笔,气吞山河,铭此奇石,真乃千古未有之盛事,足与嵩岳同辉!”张易之的声音适时响起,充满赞叹。
武曌微微一笑,目光缓缓移动,开始细读其他诗篇。她先看了太子李显和相王李旦的诗。李显的诗句平稳恭顺,了无新意,她心中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失望与了然。李旦的诗空灵超脱,几乎不涉尘务,她眼神复杂地停留片刻,最终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
当看到武三思那篇极尽颂扬能事的七言长诗时,她嘴角的弧度加深了些。辞藻虽略显浮夸,但那份毫不掩饰的拥戴与热情,在此刻看来,倒也令人舒畅。她的目光尤其在那些将她比作上古圣王、称颂三阳宫为“盛世蓬莱”的句子处流连。
接着,她看到了狄仁杰的诗。诗句沉稳,对仗工整,“仰观天地大,俯察品类盛”隐隐有敬畏规劝之意,“愿奉南山寿,长承雨露滋”则是臣子的忠诚祝愿。武曌沉吟着,狄仁杰的才学与忠心,她从不怀疑。这诗含蓄而中正,恰如老臣本人。在此众诗之中,犹如一块沉稳的基石。她点了点头,对身旁的婉儿低语了一句:“狄公诗如其人。”
随后是张易之、张昌宗兄弟的诗。辞藻华美绮丽,将她与仙境、神女相联系,极尽阿谀之能事。武曌的目光扫过,脸上笑意更浓。这些诗句或许深度不足,但那份仰慕与将她超脱凡俗的描绘,恰好迎合了她此刻超然物外、与山水同寿的心境。她甚至觉得,比起那些老臣沉重的心思,这种纯粹的、带着梦幻色彩的赞美,更让人放松。
太平公主的诗位置亦颇显眼。“石淙声急玉涧寒,天开图画翠微间。何须远访三山去,人世仙都即此看。” 武曌轻声念出,眼中露出明显的赞赏与慈爱。女儿的诗才、见识与那份巧妙联系“仙都”与“人世”的玲珑心思,都让她感到满意。太平,终究是不同的。
然后,她的目光落在了边缘一处,那是张柬之的诗。字迹刻得清晰,但位置确实不如武三思、狄仁杰等人核心。她缓缓读出:“巨灵擘嵩麓,寒玉泻清湍。固护君子德,岂唯王者欢?冷冷无休已,天地自岁年。临流愧尘缨,何以答尧天?”
读罢,武曌脸上的笑意淡去了些,沉默了片刻。这诗的格调确实高远,开篇气象雄浑,“固护君子德,岂唯王者欢?”这一问,在此刻满壁的颂圣声中,显得如此突兀而尖锐,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破了些许浮华的泡沫。尾联的自省与叩问,也沉郁有力。她能感受到诗句背后那份属于儒家士大夫的、对“道”的坚守与对自身责任的沉重感。这与张易之兄弟的谀词、甚至与狄仁杰含蓄的祝愿都不同。它不讨喜,甚至有些刺耳,但……它真实。在这追求永恒与颂歌的石壁上,这首诗像一块冷硬的、未经打磨的石头,硌在那里,提醒着一些更本质的东西。
武曌的目光从诗上移开,下意识地在人群中搜寻。她看到了张柬之。他站在狄仁杰稍后侧的位置,依旧挺直着脊梁,微微仰头看着石刻,脸上没什么表情,既无得意,也无惶恐,只有一种近乎肃穆的平静。阳光照在他清癯的脸上,深刻的皱纹如同刀刻,与石壁上的刻痕竟有几分神似。武曌心中那丝因诗而起的微妙不悦,忽然消散了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情绪——有对老臣风骨的些微敬意,有对其不合时宜的无奈,或许还有一丝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对于这种“直言”(尽管以诗的形式)近乎奢侈的怀念。她最终没有对这首诗发表任何评论,只是将目光移向了别处。
而此时的张柬之,正承受着内心巨大的波澜。他仰望着自己的诗被永远镌刻在这石壁之上,位置边缘,但字字清晰。他看到了女皇目光的停留与沉默。那一刻,他心中没有庆幸,只有一种悲壮与决绝。他知道,自己的诗在这里,如同一个不和谐的音符,一个沉默的诘问。它或许改变不了什么,但它存在于此,面对这青山绿水、亘古流水,面对后世可能的目光,它代表了一种态度,一种未曾完全泯灭的士大夫良知与风骨。他看到武三治等人偶尔瞥向他那首诗时,眼中闪过的不屑与讥诮;也看到狄仁杰投来的、带着理解与担忧的复杂一瞥。他挺直的身躯微微颤抖了一下,不是恐惧,而是某种情绪激荡。他强迫自己将视线从自己的诗上移开,再次投向那奔流不息的石淙河。河水滔滔,带走落花与尘埃,对岸壁上的文字与是非,它似乎毫不在意。这让他感到一丝奇异的安慰,也感到更深沉的悲哀。
其他官员们也在仰望、品评、低声交谈。有人赞叹整体气象之恢宏,有人暗自比较各自诗作位置的高低优劣,有人仔细揣摩女皇对每首诗的反应。石刻像一面巨大的镜子,不仅映照出山河,也映照出观看者们各自的心思与地位。
武曌最后环视整片摩崖,一种混合着成就感、审美满足与权力彰显的复杂情绪充盈胸臆。她缓缓开口,声音在空旷的山谷与水声中清晰传出:
“今日观此石刻,朕心甚慰。诸卿佳作,与此嵩山石淙,共镌金石,非唯记一时之雅集,更显我朝人文之盛、君臣之契。望后世之人,观此石而知今日,亦知朕与诸卿,非独享山水之乐,实有经纶天下、涵养文明之志。”
“陛下圣明!” 群臣躬身,颂声再起,回荡在山谷,与石壁上的文字无声呼应。
夕阳渐渐西沉,将巨壁染成一片温暖而沉郁的金红色。石刻的阴影被拉长,字迹在暮色中显得有些模糊,但那深深的刻痕,却仿佛吸收了落日的余晖,内里蕴含着一种沉静而持久的光芒。石淙河水依旧奔腾不息,水声如旧,仿佛在诉说着与这壁上文字所记录的短暂繁华截然不同的、属于永恒自然的故事。
武曌在张氏兄弟的搀扶下,转身返回“观澜阁”。她的身影消失在华丽的门扉之后,而那片沉默的石壁,连同其上承载的荣耀、颂歌、隐忧与不合时宜的叩问,将继续留在这里,迎接未来的风霜雨雪,星辉日影,成为这个时代一个复杂而深刻的注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