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面黑底金纹的“霍”字大旗,像一柄烧红的利刃。
捅破了长安城上空的太平。
“是冠军公主!公主回来了!”
“漠南已无王庭——!”
“公主千岁!千千岁!”
声浪排山倒海,狠狠拍打在巍峨的城墙上。
刘纁端坐于高大的黑色战马之上。
一身玄铁甲胄,血迹未干。
身后飘扬的玄红相间大氅,将春日的阳光都映照得一片冰冷。
她身后的河西铁军,人人带伤,个个带煞。
他们沉默地跟随着他们的监军。
那股尚未消散的血腥气,死死压过了满城的花香。
百姓的欢呼,她听不见。
百官的祝贺,她看不见。
她的目光穿透鼎沸的人声,越过层层宫阙,落在那座象征权力之巅的未央宫上。
她回来了。
带着一场踏平王庭的大胜。
讨还这世上最后一笔血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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椒房殿内,熏香幽幽。
卫子夫看着铜镜中的自己,鬓边一缕银丝在日光下刺眼。
“还在担心?”阳信长公主刘莘轻声问。
“昭华这孩子,性子太像去病了,刚则易折。”卫子夫的声音很轻,“她这次回来,不止是献俘。”
一旁沉默的大将军卫青,声音压得极低的开口。
“陛下已经在忌惮。”
“河西军只认‘霍’字旗。这是取死之道。”
卫子夫从妆匣的暗格中,取出两份卷好的绢帛,交到刘莘手中。
她的声音里,透着一股能把人冻成冰雕的寒意。
“今夜,不是昭华一个人的仗。”
“李氏的账,该算一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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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央宫,庆功大宴。
歌舞升平,丝竹悦耳。
刘彻高坐龙椅,脸上挂着笑意。
只有他举杯时,那杯中美酒漾起的一丝波澜,出卖了他心底压抑的惊涛。
他的目光,落在殿下那个格格不入的身影上。
满堂朱紫,衣香鬓影。
唯有他的女儿,冠军公主刘纁,在庆功宴上,穿了一身素缟。
那是一份无声的宣战书。
“昭华此番,监军河西,踏破漠南,功盖千秋!”
刘彻举杯,声如洪钟,试图用皇权威仪压下那份不祥的素白。
“朕心甚慰!特赐公主食邑万户,仪同长公主,享亲王之仪!”
封赏之重,史无前例。
群臣起身,山呼恭贺,谀词如潮。
刘纁却只是平静地起身,对着龙椅,微微一礼。
“谢父皇。”
他眼底厉色一闪,话锋陡转,快如刀锋。
“河西兵马劳苦功高,朕已命赵破奴将军接管,好生安顿。昭华可回府,安享尊荣。”
话音一落,喧闹的大殿瞬间死寂。
鸟尽弓藏。
剥夺兵权,快得不留一丝情面。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刘纁身上,等着看她如何应对这雷霆一击。
只见她缓缓抬起头。
那双看过断壁残垣的眼睛,毫无避讳地直视着龙椅上的刘彻。
没有孺慕,没有亲情。
她忽然笑了,一个极淡的笑。
“父皇,您还记得对儿臣的承诺吗?”
刘彻瞳孔猛地一缩。
他当然记得。
此时尹尚宫牵着一个六七岁的少年踏入。
那少年一眼看到刘纁,就飞奔过来,恭敬的对着刘彻行礼。
“嬗儿,拜见陛下。”
刘彻看着那少年,眼神不由得柔了几分。
他沉默片刻,他沉声道:“传旨!这孩子为霍去病嫡出,赐名霍嬗!袭爵冠军侯,入霍氏宗祠!即日起,接入宫中,由朕亲自教导!”
第一个诺言,他兑现了。
将她唯一的软肋,变成了宫里的人质。
霍嬗领旨谢恩后,恭敬的站在了刘纁身旁。
“阿母……”
他那小手指,还偷摸着的去牵他母亲的手。
刘纁回握了一下,却并没有坐下。
“听话,跟着尹嬷嬷去玩。”
她柔了音色,直至尹尚宫拉着霍嬗识趣的退离。
刘纁依然就那么站着,让这满殿的歌舞升平,都成了天大的笑话。
内侍们识趣地开始清场,群臣如蒙大赦,纷纷告退。
须臾,大殿之内,只剩下刘彻、卫子夫、卫青、刘据,和那个始终站立的刘纁。
“父皇。”
刘纁向前踏出一步,再次开口,声若寒冰。
“还有第二个恩赐。”
“请父皇,赐昭阳殿李夫人,抑郁而终。”
“放肆!”
刘彻猛地一拍龙案,霍然起身。
他没有暴怒,反而笑了,一种怒到极致的冷笑。
“好,好一个冠军公主!朕的女儿,如今也学会用兵马,来威胁朕了?”
“陛下息怒。”
卫子夫上前一步,将阳信长公主递来的两份绢帛,呈了上去。
“这是从栾大府中搜出的下蛊谋害去病的铁证,鸟语传音。而这一份,是从昭阳殿内,暗访出来的鸟语译文。”
刘彻一把夺过,笑声更冷:“皇后!你好大的胆子!凭一份不知真假的证据,就想构陷朕的夫人?!”
殿内杀气弥漫。
卫青的手,已按在剑柄上,全身肌肉紧绷。
因为刘纁,又向前走了一步。
“父皇,”她笑了,那笑容很淡,却带着寒气,“您什么时候,在乎过证据?”
她声音不大,却字字如锤。
“儿臣今天,不是来跟您讲证据的。”
“儿臣是来告诉您一个事实。”
她抬手指了指殿外,那片被晚霞染成血色的天空。
“河西十万铁军,归途染血,人人戴孝。他们的刀,还未入鞘。”
“他们不信证据,只信军令,只认‘霍’字旗。”
“他们只认一个理——血债血偿。”
“他们需要一个交代。一个能告慰他们袍泽,告慰冠军侯在天之灵的交代。”
她第三步踏出,停在了御座台阶之下,微微仰头,看着龙椅上脸色铁青的父亲。
“您给,或者不给。”
“这个交代,今天都必须有。”
这是通牒。
刘彻死死地盯着自己的女儿,胸膛剧烈起伏。
他从那双眼睛里,看到了当年那个桀骜少将军的影子,还有那种宁可玉石俱焚也绝不妥协的疯狂!
良久,他猛地坐回了龙椅。
御座,发出“咯吱”一声不堪重负的呻吟。
刘彻闭上眼,再睁开时,眸中是一片灰烬。
“去昭阳殿。”他挥了挥手,“请李夫人过来。”
须臾,郭舍人仓皇回报,声音都在发抖:“陛下……李夫人……拒不应召。”
“她说……她当初为陛下挡箭,身子早已是强弩之末,容颜衰败,不愿……不愿让陛下看见她丑陋的模样,污了陛下的眼。”
这是变相的认罪。
刘彻沉默了许久。
“既然如此……”他再次挥手,“便让她体面些吧。”
“传朕旨意,李夫人旧伤复发,忧思成疾,不幸薨逝。赐厚葬。”
一道旨意,定了生死。
刘纁脸上,没有半分大仇得报的喜悦。
她对着刘彻,深深一拜。
这一拜,拜的是君臣,拜的是君恩。
从此,再无父女。
她转身,玄甲的披风在身后划出一道决绝的弧线,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未央宫。
殿内,刘彻看向身旁的卫子夫,想像许多年前那样,为她理一理发鬓。
卫子夫在他靠近的瞬间,不着痕迹地侧身避开了。
她的手,停在自己的发髻上,声音平静无波。
“陛下,不去见李夫人最后一面吗?毕竟,她也曾舍身救驾,是您的心头之人。”
刘彻的手,僵在了半空。
他知道,有什么东西,碎了。
他颓然地转向一旁始终沉默的太子刘据,声音里满是疲惫。
“太子,去昭阳殿……替朕去看看。”
“让她……走得体面些,给朕,也给她,留最后一点颜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