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鼎五年,暮秋。
长安的夜,寒气刺骨。
大将军府,书房内却温暖如春。
卫青负手立于巨大的舆图前,目光如炬,死死钉在西北角一个不起眼的名字上。
五原郡。
他一动不动,像一尊石雕,仿佛已经站了几个时辰。
门外,急促到变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伴随着压抑的喘息。
“大将军!宫里……宫里出大事了!”
亲随连滚带爬地冲进来,脸色惨白如纸。
“八百里加急,血色军报!”
“匈奴……匈奴入寇五原,太守战死,城……城破了!”
卫青缓缓转过身,脸上没有一丝波澜。
他甚至没有去看亲随手中那封浸透了血色的急报。
他的眼神,平静得可怕。
“知道了。”
他淡淡地应了一声,走到墙边,取下了一柄用锦布包裹的长条物。
锦布层层解开,露出一柄古朴的汉剑。
剑身在烛火下,未见锋芒,只见一层厚厚的灰尘。
卫青用指腹,轻轻抹去剑身上的尘土,动作轻柔,像是在抚摸一位久别重逢的故人。
“备马。”
“入宫。”
*******
未央宫,宣室殿。
空气仿佛凝固了,沉重得让人窒息。
一名小黄门失手打翻了铜盘,上面的竹简滚落一地,发出清脆的响声。
在平日,这是足以招来杀身之祸的过失。
但此刻,无人理会。
所有人,包括那名吓得瘫软在地的小黄门,都将头埋得低低的,恨不得把自己变成殿内的一块地砖。
因为御座之上,那头沉睡的猛虎,醒了。
“废物!”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咆哮,如同惊雷炸响。
刘彻一脚踹翻了面前的紫檀御案。
奏疏、竹简、笔墨、铜樽……滚了一地。
“通通都是废物!”
他双目赤红,胸膛剧烈起伏,死死盯着地上那份来自西北的军报,上面的血印,刺得他眼睛生疼。
南征大捷的墨迹都还没干透!
新封的海西侯李广利想要休养生息的奏折,还在刘彻的书案躺着。
转眼间,北境的烽火就烧到了家门口!
这记耳光,打得他这位大汉天子,颜面尽失!
“陛下息怒!”
丞相庄青翟率领百官,乌压压地跪了一地,连呼吸都带着颤音。
息怒?
如何息怒!
五原郡,那是河套平原最富庶的地方,是他从匈奴手中硬生生抢回来的!
如今,说丢就丢了?
一个老臣颤巍巍地出列,声音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
“陛下……五原已失,匈奴势大,当务之急,是……是固守朔方,收缩防线,待南征大军回援……”
“闭嘴!”
刘彻抓起一个铜樽,想也不想就砸了过去。
铜樽擦着老臣的官帽飞过,“当”的一声撞在殿柱上,留下一个深深的凹痕。
老臣两眼一翻,直接吓晕了过去。
“朕的疆土,一寸都不能让!”
刘彻的目光如刀,缓缓扫过底下跪伏的群臣。
愤怒、失望,以及一丝深藏的……恐惧。
李广利的十万大军远在天边。
长安的禁军,守城尚可,拉出去和五万匈奴精骑野战?
那是送死。
谁去?
派谁去?!
所有人的目光,有意无意地,都飘向了殿门的方向。
就在这时,一个沉稳的脚步声,不急不缓地从殿外传来。
嗒、嗒、嗒!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所有人的心跳上。
卫青一身玄色朝服,面无表情地走了进来。
他无视了满地的狼藉和跪伏的同僚,径直走到殿中,对着御座上的刘彻,微微躬身。
“臣,卫青,参见陛下。”
刘彻死死地盯着他。
这个男人的平静,与整个大殿的混乱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刺眼极了。
刘彻的眼神复杂到了极点。
有被冒犯的恼怒,有不得不用的依赖,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忌惮。
他需要这把剑,却又痛恨自己如此需要他。
“大将军。”
刘彻的声音冰冷,带着帝王不容置喙的威压。
“如今国难当头,你,可还能为朕分忧?”
卫青缓缓抬起头,平静地迎上刘彻的视线。
“臣,在。”
简单的两个字。
没有激昂的陈词,没有慷慨的保证。
却仿佛一根定海神针,瞬间稳住了这摇摇欲坠的朝堂。
无数人,齐齐松了一口气。
只要这位军神还在,大汉的天,就塌不下来。
然而,卫青接下来的话,却让所有人再次把心提到了嗓子眼。
“陛下,无需增兵,也无需调动南征大军。”
什么?!
公孙贺站在卫青身后,急得差点跳起来,却被卫青一个眼神制止。
卫青走到那幅巨大的舆图前,无视了烽烟四起的五原郡,反而伸手指了指更西边的位置。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陛下,慌什么?”
卫青的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近乎冰冷的弧度。
“臣,早就料到他会来。”
此言一出,满堂死寂!
刘彻的瞳孔,骤然收缩成一个危险的针尖。
卫青的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伊稚斜新丧,其子乌维根基不稳,急需一场泼天大功来震慑部族,祭奠王旗。”
“南征军动,国中空虚,此乃天赐良机。”
“他若不来,臣反倒要奇怪了。”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一众惊疑不定的朝臣。
“兵,一直都在。”
******
五原郡外,苍茫草原。
乌维单于的笑声,几乎要掀翻整个王帐。
汉人的城池,就在眼前。
无数的财富、粮食和女人,仿佛唾手可得。
“单于!不好了!西边……西边来了一支汉军!”
斥候惊慌失措地奔回。
“汉军?”
乌维轻蔑地笑了。
“多少人?”
“不……不清楚,看旗帜,约莫……万余。”
“一万人?”乌维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一万人就想挡住我五万草原雄鹰?传令下去,给我碾碎他们!”
然而,命令还未传出王帐,又一名斥候连滚带爬地闯了进来,脸上是见鬼般的惊恐。
“单于!那支汉军……他们……他们不与我们交战!”
“他们像幽灵一样,到处猎杀我们的游骑和斥候!”
“我们的补给线……被烧了!”
“什么?!”
乌维的笑容凝固了。
“他们的旗号是什么?卫?还是李?”
那名斥候抖如筛糠,牙齿咯咯作响。
“都不是……”
“那面旗……是黑底的……”
“上面用血,绣了一个字……”
“霍!”
轰!
“霍”这个字,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乌维的脑子里。
他踉跄一步,脸上血色尽褪。
“哪个霍?!”
“霍去病……霍去病不是已经死好几年了吗?!”
一个被俘的汉军小兵被拖了上来,他浑身是血,看着暴怒的乌维,脸上却带着一种诡异的笑容。
“将军是死了。”
“但冠军侯的威名,与祁连山同在!”
“我们,都是将军的兵!”
******
长安,椒房殿。
卫子夫看着手中的密报,久久无言。
河西铁军。
那支本应驻守河西,永不调动的军队。
原来,这才是仲卿真正的后手。
殿门被推开,卫青一身寒气地走了进来。
他接过密报,只看了一眼,便随手放在一旁。
“阿姊,时机到了。”
卫子夫抬起头,眼中带着一丝疑惑。
卫青的目光,穿透了殿宇的重重飞檐,望向了昭华公主府的方向。
他的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疯狂的精光。
“请皇后下旨。”
“宣召卫长公主,即刻回京。”
卫子夫一愣,手中的暖炉险些滑落。
“召回……昭华?”
卫青重重地点头,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是时候,让‘冠军侯’……”
“重返河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