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未想过回乡。
若不是律师那通电话,他大概这辈子都不会再踏足这座浙南的老村。
电话里说,三叔公去世了,指名将祖宅留给他。
他是家族里最疏远的一个,高中便离乡,城里打拼二十年,与族亲几乎断联。三叔公?印象里只是个蹲在祠堂门口抽旱烟的佝偻影子。
可律师说,遗产不止那座老宅,还有祠堂里一样“只有你能继承”的东西。
他嗤之以鼻,却抵不过心底一丝痒。或许是钱?祖上据说阔过。
动车转大巴,大巴换摩的,颠簸进山。故乡蜷在暮色里,黑瓦连成片,像一片片晾晒的陈旧肺叶。空气里有柴火与潮霉混杂的气味。
老宅比他记忆中更破败。天井里杂草过膝,正堂的八仙桌积了厚灰。他放下行李,瞥见桌上一本线装册子,封面无字。
翻开,是族谱。
墨迹新旧交错。最早可溯至明末。他一页页翻,名字密密麻麻,生卒年月,配偶子嗣。寻常。
翻到近代,手指顿住。
他父亲的名字下,卒年赫然是空白。而他自己——“陈远”,生于一九八五,卒年……亦是空白。
背脊窜上一股凉。
“搞什么鬼。”他嘟囔,合上册子。定是三叔公老糊涂,乱写。
夜深了,山村静得只剩虫鸣。他睡在老式雕花床上,帐子泛黄。朦胧间,听到极轻的脚步声,在楼下天井里,一圈,又一圈。
像是有人踱步。
他屏息。脚步声停了。接着,是缓慢的上楼声,吱呀,吱呀,每一步都踩在陈年老木的痛处上。
停在门外。
他盯着那扇木门,门闩自己插着。月光从窗棂渗入,在地上投出格子状的光斑。一条细长的影子,从门底缝慢慢渗进来,贴在光斑边缘。
那不是人的影子。
头颈异常细长,身躯佝偻,上肢垂地。
影子一动不动,贴在门外。他也一动不动,冷汗浸湿了内衣。不知过了多久,鸡叫头遍,影子倏地缩回门缝外。脚步声再次响起,下楼,渐远。
他瘫在床上,一夜无眠。
次日清晨,他找到村里仅剩的几位老人,问三叔公的事。老人们眼神躲闪,只说三叔公守祠堂守到最后,是“明白人”。问及族谱和空白卒年,他们更是讳莫如深,摆摆手走开。
只有一位豁牙的阿婆,临走前回头,低声快速说:“祠堂……井……莫看水里。”
祠堂在村尾,独立于一片老樟树林中。黑漆大门紧闭,铜环生绿锈。钥匙在遗产文件袋里,沉甸甸一把老铜匙。
插入,转动。
“嘎——”
门轴呻吟,推开一道缝。陈腐空气扑出,夹杂线香味与另一种难以言喻的腥旧。
祠堂内部幽深,高耸的梁柱隐在昏暗里。祖宗牌位层层叠叠,像一片沉默的黑色森林。香案上并无供品,只中央摆着一个深紫色的木匣,巴掌大小,雕着缠枝莲纹。
他走过去。这就是律师说的“东西”?
木匣没锁。掀开。
里面是一卷薄如蝉翼的皮质物,泛黄,触手滑腻冰凉。他小心展开。
是一幅图,或者说,一张“地图”。墨线勾勒出村子的轮廓,道路、房屋、祠堂、后山……一丝不差。但有些地方,标着细密的红点。每个红点旁,都有小字注解。
他辨认离祠堂最近的一个红点,就在天井东南角。注解写:“同治三年,陈阿采,溺毙,年七岁。怨滞,未收。”
另一个红点在后山竹林:“宣统元年,陈氏桂娘,缢亡,年二十二。孤悲,未收。”
“收”?收什么?
他的目光顺着那些红点移动,寒意从脚底升起。标注的,全是横死、早夭、凶亡的族人。地点、死因、年龄,清清楚楚。最后大多跟着“未收”二字。
只有极少几个,写着“已收”。
其中一个“已收”的红点,就在这祠堂内,香案正下方。注解:“民国三十七年,陈守义,自戕,年四十。债清,已收。”
陈守义……他记得这名字。族谱里见过,是他曾叔祖。
“收”到底是什么?
他想起阿婆的话:“井……莫看水里。”
祠堂后天井有一口老井,石栏斑驳。他走过去,井口黑洞洞的。迟疑片刻,他掏出手机,打开手电,俯身照向井内。
光束刺破黑暗。井壁湿滑,青苔累累。水面离井口不远,幽幽映出他模糊变形的脸。
他盯着水中的倒影。
倒影也盯着他。
然后,倒影的嘴角,慢慢向上咧开,露出一个他绝没有做出的、极其诡异的笑容。
他骇然后退,差点跌倒。再探头看,水面只剩波纹,倒影正常了。
是眼花?
不。那笑容的细节,刻进了脑子。
他逃也似地离开祠堂,锁上门。心跳如鼓。回老宅路上,经过村中小店,买手电筒和电池时,店主老头瞥见他苍白的脸,多嘴问:“去祠堂了?”
他点头。
老头叹气,压低声音:“你三叔公……是最后一任‘收债人’。”
“收债人?”
“你们陈家,祖上干的营生不干净。”老头眼神混浊,看向祠堂方向,“攒了孽,债就留在血脉地里。横死的,怨气不散,就成了‘债’。得有子孙当‘收债人’,把它们一个个‘收’回祠堂,镇住,才算完。不然……全家不得安生。”
“怎么收?”
老头摇头:“这只有你们陈家自己知道。族谱里该有。你三叔公无儿无女,挑中你,怕是……债没清完,他走了,得有人接着。”
他脑子嗡嗡作响。所以那卷皮质地图,是“债簿”?红点是“孽债”所在?标注“未收”的,就是需要他去“收”的?
荒唐!这都什么年代了!
可昨晚门外的影子,井里倒影的笑……如何解释?
回到老宅,他再次翻开族谱。这次看得仔细。在历代谱系末尾,他发现几页残破附录,字迹迥异,记录着诡异仪轨。
“……需至债主亡故之地,于子夜之交,诵其名讳,展此孽图,以血脉为引……”
“……债现形,或为虚影,或附器物,或有幻声……需持祖传镇器,逼其归图……”
“……每收一债,图上证点由红转墨,债主名讳卒年得全,尔之寿数,亦添一纪……”
寿数添一纪?十年?
他心跳加速。目光落在附录最后一行小字,墨色尤新,是三叔公的笔迹:
“远侄如晤:债簿所载未收者,尚有七处。吾老衰,力不能继。血脉至你,不可推脱。慎之,慎之。镇器在宅东墙第三砖下。若萌退意,孽债反噬,必祸及己身,累及城中之妻小。”
妻小!他在城里确有妻子和五岁女儿。三叔公如何得知?
他冲到东墙,找到松动的第三砖,撬开。里面是个油布包。打开,是一把尺余长的旧物,非铁非木,沉手,暗褐色,形似古时量衣的尺,但刻满无法辨认的符纹。
这就是“镇器”?
他感到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自己的咽喉。退?妻子女儿怎么办?进?去面对那些“债”?
夜幕降临。
他坐在堂屋里,对着摊开的皮质“债簿”和那把镇尺。第一个“未收”的红点,就在老宅二楼,西厢房。注解:“一九六一年,陈冬妹,病夭,年三岁。嗔念,未收。”
西厢房一直锁着,他还没进去过。
子时将近。
他拿起镇尺和债簿,走上楼梯。脚步声在空宅里回响。西厢房门上挂着一把老式铜锁。钥匙在遗产串里。
插入,转动。
门开了。
一股陈年药味混着灰尘涌出。房间很小,只有一张小木床,一个衣柜。窗纸破烂,月光漏进来。
他站在房间中央,展开债簿,找到那个红点。依照附录所言,咬破指尖,将一滴血抹在红点旁“陈冬妹”的名字上。
然后,低声念:“陈冬妹。”
起初,什么也没有。
忽然,小木床吱呀一声,像是有人坐了上去。
他头皮发麻,握紧镇尺。
一个细细的、稚嫩的童音,在角落响起:
“哥哥……我喘不过气……”
循声望去,月光照不到的衣柜阴影里,隐约有个极小的身影,蜷缩着。
“药好苦……娘为什么不再喂我……”
声音凄楚,带着孩子单纯的委屈和不解。
他按照附录所说,举起镇尺,对着那阴影,艰涩开口:“债……归图。”
镇尺上的符纹,似乎微微亮了一下。
阴影里的身影动了动,化作一缕淡淡的黑气,飘向展开的债簿。落在“陈冬妹”的红点上。那红点颜色迅速变深,转为墨黑。旁边原本空白的卒年,缓缓浮现出“一九六一年”的字样。
与此同时,他感到一股微弱的暖流,从镇尺传入掌心,蔓延全身。精神为之一振。
竟是真的。
他看着墨黑的点,又看看自己的手。添寿一纪?虚无缥缈。但刚才发生的事,实实在在。
接下来的几夜,他如法炮制。
去后山收“缢亡”的桂娘,在竹林里听到女人幽幽的哭泣,看到月光下晃动的虚影。
去村口老磨坊收“压毙”的长工,感受到无形的重压和绝望的闷哼。
每收一债,镇尺便更沉一分,他身体的暖流也更明显,精神愈发健旺,甚至一些年轻时的小毛病都不药而愈。债簿上的墨点越来越多。
只剩最后一处。
那红点最大,注解也最简:“一九四三年,陈氏合族,凶劫。大怨,未收。”
地点,不在村内,而在村外三里处的“燕子坳”。他记得那里,是一片乱坟岗,小时候就被告诫绝不能去。
合族凶劫?一九四三年?他翻阅族谱,那一年,陈姓族人竟死了二十一口,男女老少皆有,族谱只记“遭匪”,语焉不详。
这债,是二十一口人的?
他心生怯意。前几个都是单个亡魂,已让他心力交瘁。这合族大怨……
他想起三叔公的警告,想起城里的家人。没有退路。
最后一夜,月黑风高。
他带着镇尺和债簿,走入燕子坳。乱石嶙峋,荒坟累累,夜枭怪叫。
找到地点,是一片相对平坦的洼地。他展图,滴血,诵念:“陈氏合族,一九四三年,亡魂……”
话音未落,阴风骤起!
四周温度骤降,呵气成霜。风中传来无数嘈杂的声音——哭喊、咒骂、哀求、怒吼、兵刃交击、钝器砸落……混杂成一片地狱般的声浪。
黑暗中,影影绰绰浮现出许多人形。男女老少,衣衫褴褛,面目模糊但充满戾气。他们缓缓围拢,无形的怨念几乎凝成实质,压得他喘不过气。
镇尺剧烈颤抖,发出低鸣。
他强忍恐惧,高举镇尺,大喝:“债——归图!”
镇尺光芒大盛,符纹如活物游动。那些虚影发出凄厉尖啸,挣扎着,被一股强大的吸力扯向债簿。
墨色疯狂涌入最后那个大红点。
就在红点即将完全转黑时,异变突生!
那最大的红点猛地炸开一团浓郁如实质的黑气,反卷而上,顺着镇尺的光芒,直扑他面门!
一个无比苍老、充满恶毒与嘲讽的声音,直接在他脑海炸响:
“收债人……你以为你在收债?”
“你收的,是‘饵’!”
“债簿吸足散怨,方能唤醒主债……就是我!”
黑气灌入他七窍。冰冷、粘稠、充满无尽的怨恨与疯狂。
无数破碎画面强行塞入他脑海:
一九四三年,并非匪患。是饥荒年,村中存粮将尽。时任族长,也就是他的曾祖,为保自家嫡系血脉,暗中勾结外姓,设计将族中二十一口“累赘”——老弱、残疾、外嫁归宁的寡妇等,骗至燕子坳,屠戮殆尽,伪造成匪劫,并吞了他们的口粮田产!
那二十一口人的怨气,凝聚不散,成了陈家血脉里最大的一笔“孽债”。历代收债人收取的零星小债,不过是喂养这笔主债的“饵料”。债簿吸够能量,主债才会彻底苏醒。
而“收债人”最终的宿命,从来不是添寿。
是成为主债复苏的最后一个祭品,也是……容器!
“你三叔公……他根本不是老死……”那苍老怨毒的声音在他体内狂笑,“他是发现真相,想毁掉债簿,被我……亲手抽干了寿元!他找你来,不是继承,是替死!你们这一支,本就是当年主谋的直系后代!债,须血亲来偿,才最滋补!”
他想尖叫,却发不出声。身体不再受控制,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手,拿起那卷已然全部转墨的债簿。
债簿无风自动,飘向他的胸口。
慢慢融了进去。
彻骨的冰寒冻结了四肢百骸。他感到自己的意识被挤压到角落,另一个庞大、阴冷、充满怨恨的意识,正在占据这具身体。
视线最后模糊的刹那,他看见“自己”的手,拿起了那柄镇尺。
镇尺上的符纹,此刻看起来,分明是一个个扭曲挣扎的微小面孔。
“自己”的嘴角,缓缓咧开。
那是一个熟悉的表情。
和井中倒影,一模一样。
月光惨淡。
燕子坳重归寂静。
只是多了一个站立不动的人影。
良久,“他”动了动脖子,发出骨骼摩擦的轻响。
“陈远”抬起头,望向山村的方向,眼中漆黑如深井,无悲无喜。
“该回去了。”
“还有城里的……两份小点心。”
“他”迈开步子,走向村庄。
手中那柄暗褐色的镇尺,在夜色里,泛起一层幽幽的、血一般的微光。
祠堂深处,香案之下。
那口标注“已收”的老井里,水面忽然咕咚冒了一个泡。
仿佛一声未能出口的叹息,沉入无尽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