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刘冕没想到,皇上的处置会如此干脆利落——不是申饬,不是罚俸,甚至不是常见的“留中不发”冷处理,而是直接让他去“劝”。
带着满腹的思量,刘冕来到了左都御史陆正明的府邸。
这是一座颇为清俭的宅院,符合主人一贯的作风。他递上名帖,被引入花厅时,陆正明正对着桌上那份弹劾林淡的奏章副本出神,眉头紧锁,似乎也在为什么事情困扰。
刘冕没有过多寒暄,直接传达了皇上的“意思”,语气平和,措辞却不容转圜。
陆正明的脸色从最初的惊愕,到难以置信,再到一片灰败,最后化为一声长长的、带着无尽疲惫与涩然的叹息。他没有争辩,没有喊冤,只是沉默了片刻,然后缓缓点了点头,哑声道:“老臣明白了。有劳刘尚书走这一趟。明日老臣便上表乞骸骨。”
整个过程异常平静,甚至平静得有些诡异。刘冕完成了使命,心中那丝疑惑却更深了。
他告辞离开陆府,坐上马车时,目光不经意地扫过街角,看到一个原本蹲在对面屋檐下仿佛打盹的闲汉,在他马车启动后,迅速起身,消失在了一条小巷里。那人动作极快,若非刘冕这等眼力,几乎会忽略过去。
刘冕的眉心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却没说什么,只是放下了车帘。
京城的水,从来就不浅。
――
沈府,书房。
沈景明穿着一身家常的竹青色直裰,临窗而立,手中把玩着一枚温润的羊脂白玉佩。
听完心腹下人低声而快速的禀报——“侦部刘尚书已入左都御史府,约一刻后离开。咱们的人看陆府下人随后便往官署方向去了,应是去取印信或写折子。附近并无其他异常眼线。”
沈景明轻轻“嗯”了一声,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淡淡道:“让我们的人都撤回来吧,手脚干净些,莫要留下任何痕迹。”
“是。”下人应声,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轻轻掩上房门。
书房内重归寂静,只有窗外树叶被风吹动的沙沙声。
沈景明走回书案后,缓缓坐下,那只骨相分明、修长如玉的手,握住了桌上犹带余温的茶盏。他没有立刻喝,只是指尖轻轻摩挲着细腻的瓷壁,感受着那份暖意。
良久,他喉间溢出一声低哑的、几乎轻不可闻的笑声,那笑声里没有多少欢愉,反而带着一丝无力与疲惫。
“林兄啊林兄,”他对着空无一人的书房,仿佛在自言自语,又仿佛在与那个此刻正生死未卜的挚友对话,“你瞧,原来算计人心,步步为营,看着那些自诩聪明或刚直的人,按照预设的轨迹一步步走下去是这般滋味。”
他端起茶盏,凑到唇边,却没有喝,只是嗅着那清雅的茶香,眼神幽深:“我这次做得可还算不着痕迹?借陆正明这把‘快刀’,既替你暂时转移了皇上的怒火焦点,又顺势拔掉了这个可能在未来阻挠我们之事的老顽固,一石二鸟,连刘冕那样的老狐狸,一时半刻怕也瞧不出端倪。”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低了下去,那丝玩味和冷意如潮水般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压抑不住的、深切的痛楚与期盼,眼圈瞬间泛红:“我等着你醒过来,等着你夸我学得快,用得好,林子恬,你听见没有?你必须给我醒过来!我们约好的路,还没开始走,你怎么能……怎么能就这么……”
话音戛然而止。
他猛地仰起头,将杯中已凉的茶水一饮而尽,仿佛要浇灭喉间涌上的哽咽。冰凉的液体滑入喉中,却带来了更深的寒意。他向后重重靠进宽大的椅背,闭上眼。
脑海里无法控制地回映着昨日深夜,林清匆匆来访时说的每一句话他都不相信。
无法相信。
那个自相识以来便如风光霁月、才华横溢、仿佛万事皆在掌握、总能辟出新路的林兄;那个与他畅谈抱负、誓要劈开这沉闷世道的同道者;那个看似随性不羁,实则心思缜密、算无遗策的挚友……怎么可能就这样倒下了?倒在一场突如其来的急症,倒在几句君王的斥责之后?
这不该是他的结局。
沈景明握紧了拳,指甲深深陷进掌心。
沈景明的手微微颤抖,唇边勾起一抹极淡、极涩的自嘲弧度。
他想起了当初,看着林淡在朝堂内外运筹帷幄,步步为营,甚至不惜以身为饵,算计人心、利用时势,他心底曾掠过的那一丝不以为然,甚至隐隐的不悦。
那时他总觉得,君子处世,当光明磊落,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这般机心深重,难免失了读书人的风骨与坦荡。
如今轮到自己,为了保住林淡那条可能因“僭越”而被架在火上烤的性命,为了护住那刚刚萌芽、脆弱不堪的“女子可为”的星火,他也不得不在黑暗中悄然落子,借力打力,甚至不惜将一位素无冤仇、只是立场不同的老臣推向绝路……
他才恍然惊觉,哪有什么永恒的光明磊落?能一直保持那般姿态的,要么是还未曾真正遇到在乎到可以豁出一切去守护的人与事,要么是幸运地始终身处不必做出残酷抉择的坦途之上。
昨日深夜,林清带来那句“务必阻拦弹劾安乐公主”的请求时,沈景明便知道,寻常的劝谏、疏通,对那位以刚直固执着称的左都御史陆正明,根本无用。
陆正明不贪财,不好色,但他深信自己的道义和原则,一旦认准某事有违纲常法纪,便会像最顽固的礁石,任凭风吹浪打,岿然不动。想要让他不递那份弹劾公主的折子,难如登天。
既然劝不住,堵不住,那便索性让他递上去!不仅要递,还要让这份弹折,成为葬送他自己政治生命的催命符,同时,也为林淡争取到宝贵的转圜之机,甚至为日后扫除一个潜在的障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