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明面上的叔伯显然不行。他们或已投靠曹党,或自身难保,或早已疏远。夏简兮在记忆的角落里拼命挖掘,忽然,一个几乎被遗忘的名字跃入脑海——沈愈,沈太医。
父亲在世时,曾有一次重病,太医署众医束手,是这位时任副院判的沈太医力排众议,用了一剂险方,将父亲从鬼门关拉了回来。事后父亲欲重金酬谢,沈太医却坚辞不受,只说“医者本分,将军为国戍边,老朽不过尽了绵力”。父亲感念其德,与之成了忘年之交,偶尔会提起这位“脾气古怪却心志高洁”的老友。沈太医因性情耿直,不善钻营,早早致仕,在京郊有一处小药园,深居简出,几乎与朝堂断绝了往来。
最重要的是,沈太医无儿无女,孑然一身,与任何派系都无瓜葛。他的居所偏僻,且医者身份便于她解释伤势。
对,就去沈太医那里!夏简兮心中燃起一丝希望。城南药王庙附近……她依稀记得父亲提过的方位。
她辨明方向,忍着剧痛,专挑最偏僻无人的小路,向城南艰难行去。天色渐亮,街面上开始有了零星的行人——赶早市的菜贩、挑水的伙计、清扫街道的杂役。夏简兮低着头,将受伤的左臂尽量掩在身侧,步履蹒跚,混迹在早起为生计奔波的人群中,倒也不甚显眼。
只是肩头的伤口随着走动不断被牵扯,阵阵眩晕袭来,她不得不时常靠在墙角喘息片刻。怀中的“影”字铁令隔着衣物,冰凉地贴着她的肌肤,提醒着她昨夜遭遇的诡谲和眼下的危机。
不知走了多久,日头渐高,她终于看到了药王庙那略显斑驳的檐角。按照记忆,沈太医的药园应该在庙后的小山坡下。
她绕到庙后,沿着一条被杂草半掩的小径上行。果然,不多时,一片被竹篱围起来的园子出现在眼前,园中种着各色草药,郁郁葱葱,几间朴素的屋舍掩映其间,静谧安然,与世无争。
夏简兮走到竹篱门前,深吸一口气,抬手叩响了门扉上简陋的木环。
等了片刻,里面传来缓慢的脚步声,一个苍老却沉稳的声音问道:“何人?”
“沈伯父……是我,夏简兮,夏牧之女。”她尽量提高声音,但伤痛之下,声线仍显虚弱沙哑。
门内静了一瞬,随即竹门“吱呀”一声被拉开。一位须发皆白、面容清癯、穿着粗布旧袍的老者出现在门口,正是沈太医。他看到门外狼狈不堪、面色惨白如纸的夏简兮,眼中瞬间闪过震惊、疑惑,随即化为凝重。
“夏丫头?快进来!”沈太医没有多问,立刻侧身让她进来,并迅速关上竹门,插好门闩。他锐利的目光迅速扫过她的肩伤和周身狼狈,眉头紧锁,“你受伤了?何人伤你?你父亲呢?”
提及父亲,夏简兮眼眶一热,强忍泪水,低声道:“沈伯父,父亲……蒙冤战死北境。我……我是逃出来的。”
沈太医身躯微微一震,眼中满是痛惜与了然。他不再多言,伸手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体:“先进屋,治伤要紧。”
他将夏简兮扶进东厢的诊室,这里药香浓郁,器具齐全。沈太医让她坐在矮榻上,熟练地剪开她肩头被血浸透的粗布,查看伤口。看到那青紫肿胀、皮肉翻卷的掌伤和周围细密的擦伤勒痕,沈太医的眉头锁得更紧。
“掌力雄浑,擦伤是急速翻滚摩擦所致……你遇到了高手,而且经历了一番生死追逐。”沈太医一边用温水小心清洗伤口,一边沉声道,语气是陈述而非疑问,“箭镞还是镖刃?可有中毒迹象?”
“是飞镖,未中。掌风扫中,应无毒。”夏简兮忍痛答道。
沈太医点点头,取出一套银针,在她伤口周围几处穴位快速刺下。一阵酸麻胀痛后,血流渐缓,剧痛也略有缓解。接着,他敷上特制的褐色药膏,用干净棉布仔细包扎好。手法娴熟利落,远超寻常医者。
处理完肩伤,他又检查了她手臂和后背的擦伤,一一上药包扎。整个过程,他神色专注,未再追问半句。
直到全部处理妥当,又喂夏简兮服下一碗温热的、不知名的药汤(入口微苦,入腹却有一股暖流散开,疲惫和疼痛都减轻不少),沈太医才在对面坐下,目光平和却深邃地看着她:“现在,可以告诉老夫,究竟发生了何事吗?夏将军之事,老夫略有耳闻,只知是战败问责,其中竟有冤情?你又为何落得如此境地?”
面对这位父亲信赖的故交,夏简兮紧绷的心弦稍稍放松。她简略却清晰地讲述了父亲可能因发现边关军资被侵吞而遭构陷灭口、丁账房之死、自己追查顺通镖局和曹家、夜探别院私库取得证据、遭遇疑似影卫和曹党双重追杀、被端王的人接应又设法逃脱至此的经过。隐去了“影”字铁令的具体细节,只说是无意中得到的一件可能关乎影卫的物件。
沈太医静静听着,面色沉凝如水,唯有在听到“曹公”字样和影卫可能介入时,花白的眉毛剧烈地抖动了几下。
“……如今,证据已落入端王手中,曹党与影卫皆在搜寻我的下落。夏府不能回,端王亦不可全信。沈伯父,我实在走投无路,只能来叨扰您。求您容我在此暂避几日,伤愈后我自会离开,绝不敢连累您。”夏简兮说完,眼中满是恳切与决绝。
沈太医沉默了许久,屋内只有药炉上沸水轻微的“咕嘟”声。他缓缓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园中苍翠的药草,背影显得有些佝偻。
“夏将军……忠良之后,竟遭如此荼毒。”他声音低沉,带着痛心与一种深沉的悲凉,“朝堂朽烂,边关泣血,竟已至斯了吗?”
他转过身,目光重新落在夏简兮脸上,已是一片清明坚毅:“丫头,你既信得过老夫,到了此处,便安心住下。老夫虽已致仕,无权无势,但这把老骨头,护你几日周全,还能做到。这药园偏僻,平日除了一两个送柴米的老仆,无人来访。你只管养伤。”
“沈伯父……”夏简兮心中涌起暖流,哽咽难言。
“不过,”沈太医话锋一转,神色严肃,“你所言之事,牵涉太大。曹相权倾朝野,影卫直属于天子,端王乃皇室贵胄……每一方,都是庞然大物。你手握关键线索,已成各方焦点,或欲灭口,或欲利用。躲,非长久之计。”
“那我该如何?”夏简兮急问。
沈太医踱步沉吟:“证据在端王手中,他若真心想扳倒曹党,必会寻找时机上达天听。但如你所虑,他亦有自身顾忌和谋划。你不能全然被动等待。需有一策,既能自保,又能促使真相早日大白,至少……让该知道的人,知道。”
“该知道的人?”
“边关将士。”沈太医目光灼灼,“军械被贪,粮饷被扣,流血牺牲的是他们。若此事在边军之中激起公愤,形成大势,纵使朝中有人想捂盖子,也未必捂得住。陛下……也要顾及军心。”
夏简兮眼睛一亮,旋即又黯:“可我如何能将消息传到边关?且边关将领,恐也有曹党之人。”
“不必传给所有将领。”沈太医道,“只需传给一两位素来刚正、在军中威望极高、且与曹党不睦的统帅即可。比如……镇北将军李牧。他虽年老,但余威犹在,且听闻其子李延庆现任北境先锋参将,年轻气盛,嫉恶如仇。若能让他们知晓内情……”
“可是,没有实证,空口无凭,他们如何肯信?即便信了,无圣旨兵符,他们又能如何?”夏简兮忧虑道。
“所以,你需要将你掌握的情况——曹家别院私库所见账目信件内容、赵铁脊的证词、甚至你对‘影’字令和影卫的疑心——详细写成密信,陈述利害。不需他们立刻起兵清君侧,只需他们心中有数,在关键时刻,或许能成为一股助力,或至少……能保住你父亲的清名,不让边军兄弟寒心。”沈太医缓缓道,“至于如何送信……老夫倒有一法。老夫有一故交之子,如今在兵部车驾清吏司做个不起眼的主事,专司往北境各军驿传文书的路引勘合。此人品性端正,念旧情,或可冒险帮你一次,将信混入例行公文驿传中,直送李牧将军帅府。只是……风险依然极大。”
这无疑是一条险路,但也是目前看来唯一可能打破僵局、将火种撒向更广袤原野的办法。夏简兮心跳加速,权衡利弊。
“沈伯父,那位主事……可靠吗?此事若泄,你我,还有他,皆是灭门之祸。”
“老夫以性命担保其品性。但正因如此,才需万分谨慎。信的内容、传递方式,都需精心设计。”沈太医目光深远,“你可先安心养伤,将欲写的内容反复斟酌,务求清晰、简练、有力。待你伤势稳定,我们再细细筹划。”
夏简兮重重点头。此刻,她心中迷雾虽未散尽,但至少有了一个明确的方向和一位可信赖的长者相助。肩上的伤依旧疼痛,但那股几欲将她压垮的孤立无援之感,减轻了许多。
“多谢沈伯父!”她挣扎着想要行礼。
沈太医按住她:“不必多礼。你父亲于国有功,于老夫有谊。此事,于公于私,老夫都不能坐视。你且歇着,我去准备些饭食和调理的汤药。”
沈太医离开后,夏简兮靠在榻上,望着窗外药园里在阳光下舒展的草药,心中渐渐平静。她将怀中的“影”字铁令取出,在掌心细细摩挲。冰凉的触感,神秘的纹路,背后究竟隐藏着怎样的秘密?影卫的介入,到底是福是祸?
还有端王楚昭……他现在应该已经发现她逃脱了吧?他会如何反应?是继续搜寻,还是另作打算?
纷乱的思绪中,她慢慢理出一条主线:养伤,写密信,设法联系李牧将军。同时,警惕曹党、影卫乃至端王的一切动向。
这是一场与时间、与多方势力的赛跑。她必须更快,更谨慎。
药香袅袅,日光偏移。在这僻静的城南药园里,一场关乎边关血泪、朝堂清浊的风暴,正悄然孕育。而伤痕累累的夏简兮,在短暂的喘息后,将再次握紧笔,也是握紧武器,准备投身于更汹涌的暗流之中。
沈太医的药园仿佛世外桃源,时间在这里流逝得格外缓慢宁静。夏简兮在沈太医的悉心照料下,伤势恢复得很快。肩头的青紫肿胀渐渐消退,伤口开始结痂愈合,虽然依旧疼痛,但已不影响基本的活动。沈太医配制的汤药不仅疗伤,更能安神固本,几日下来,她原本苍白如纸的脸色也恢复了些许红润。
然而,身体在恢复,心中的弦却始终紧绷。她不敢有丝毫懈怠,每日除了必要的休息和服药,大部分时间都在沈太医为她安排的、堆满药材的厢房里,反复推敲、撰写那封寄往边关的密信。
这封信至关重要,却也危险至极。它不能太长,以免在传递过程中增加暴露风险;又不能太短,必须将关键信息清晰传达;既要点明曹党侵吞军资、构陷忠良的罪行,又要暗示影卫可能涉入、朝中有高层包庇的疑云;既要激起边关将领的愤慨,又不能写成煽动兵变的檄文,以免授人以柄,给李牧将军带来灭顶之灾。
她字斟句酌,写了又改,改了又写。最终成稿时,不过薄薄两页纸,却凝聚了她多日的心血与极致的谨慎。信中,她以“北境遗孤”自称,隐去自己真实姓名,但提及父亲夏牧的番号与蒙冤细节,以取信于李牧。她列举了从曹家别院暗格中看到的账目关键信息(时间、代号、大致数额及流向)、赵铁脊关于“暗镖”及接货人带有曹府标识的证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