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少雨，得老天眷顾一夜无事，两人在漏风的破屋安稳地睡到了清晨。
多件衣物与人类体温的双重加持下，萧寒尽出了一身的虚汗，烧热终于在半夜尽退，因睡得够久，反倒比余凉先醒了过来。
感受到了身上的重量，萧寒尽歪头看去，一张熟悉的脸紧闭双眸，呼吸均匀，她睡得正沉。
他看着睡颜恍惚，她明明并非他的师妹，却一路舍命相救，不管是在登陵县时的冒死入水，还是后来在藏烟林与庄瑞的殊死一搏，甚至是如今，他们撕破面具，身份俱识，连装的功夫都不必做了，竟仍护他至此。
《天命秘谱》对她当真如此重要，还是另有所图？
昔日燕师璟对自己的师兄都能出卖，萧寒尽已然习惯提防任何人，没有人是足以让他相信的。
动弹间微小的动静惊醒了余凉，她睁开惺忪的双眸，发现萧寒尽醒了过来，当即大喜，赶紧上手去探他额头温度。
退烧了。
余凉松了口气：“真怕你交代在路上了。”
“在你拿到秘谱之前，我不会轻易死去。”萧寒尽淡淡道，为了证明自己状况好转，便想撑着坐起来，身上的衣物随之散落，他才注意到余凉身上单薄得可以，她将保暖的外衫都给了他。
墨睫缓垂，遮住了萧寒尽眸底的深色。
余凉以为萧寒尽此言是阴阳她别有企图才对他如此关心，被戳中后觉得心虚，讪笑道：“哎，我……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我到底借了你师妹的身体，既然替她活一遭，也得替她护好你这个师兄。”
觉得不够诚意，余凉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补充了一句：“有没有秘谱的，哪有你的命重要。”
显然话一出口两人都不信，萧寒尽眼神晦暗，淡漠道：“若她活着，知道这么多人为我所害，只会杀了我。”
余凉心底一咯噔，难怪邱识选择了她来做这个肃清师门的人，原身如此嫉恶如仇，在身边人眼里，竟还是个会大义灭亲的。
随后萧寒尽突然问：“你是如何逃出？”
这个问题余凉本早有预备，原想如实说就是邱识放她出来，好让他念着师父“恩情”少添一份仇恨。但如今看萧寒尽对原身的了解，只怕对邱识更是无所不知，若知悉是邱识亲自放的她，难免萧寒尽不会猜出真相。
话到嘴边打了个转，余凉瞒下了自己亦有禁食的禁令，“骆游给我送饭的时候，我把他打晕了。你既然不和我关在一处，唯有的地方……多半就只剩观复洞了。没想到，师祖正好不在。”
萧寒尽扯起嘴角冷笑：“道是曾祖在天保佑，以他的忌日护我们逃出生天。看来寻找夷山龙脉正是他的指引，让我好替他完成遗愿。”
余凉讪笑，什么在天之灵的保佑啊，这是她和邱识的事在人为！迷信要不得啊！
她轻声问道：“接下来还需去一趟断月总舵取回镇狱。总舵就在德城附近，路途遥远，你看我们该怎么走？”
上次万山泄露德城分舵所在，萧寒尽便已猜到总舵应该就在德城附近，他没有惊讶，只是听她对断月楼总舵地址的描述含糊不详，察觉出了她言语下的刻意隐瞒。
萧寒尽轻抿了苍白的唇，没流露异色，顺着她的问题回道：“德城就在京都北边，我们到最近的码头寻个商船走水路，运河直达京都，快些，亦不容易碰见熟人。”
两人商议完毕，萧寒尽坚持当天就动身，余凉拦不住，让他稍微填饱了点肚子就再次踏上北上的路途。
自穿书来此，余凉或是奔波，或是练武，从未有过可以安心享受此间美景的时刻。
舟行山川之间，由南至北，听着水声汤汤，拂过脸庞的风都慢慢变得更为寒冷。
余凉将一缕垂落眼前的碎发别到耳后，并不觉得船头的风扰人，只觉途径的秀美壮景在江水之上随船而过，每一处每一景，光看一眼都可入画，使人流连不忍错过。
若说她对这世间有何可留恋的，便是这些畅行川海，纵驰山水的恣意时刻。
商船徐徐行进，搭载着大量货物与商旅游人，途经不同码头需卸货上货，换载游客。行船数日时有逆风，偶有阻滞，虽比陆路凶险些，但水路仍是快上不少。
由秋末踏入初冬之时，二十余日，余凉与萧寒尽便踏上了大梁京都，永绥府城的码头。
此处为京都最繁忙的客商码头，通日船运来往频繁，亦有不少船只停泊，船工苦力游走其中，商旅游客上下通行，人如潮涌，摩肩接踵。
余凉与萧寒尽挤下了船，正要望入城内时，突然有人从背后碰撞到了余凉，速度奇快，乃是余凉以习武之人的警觉发现不对时，虽才瞬息之间，却也只能捕捉到那人的一抹背影。
那抹背影没入人海的一刻，余凉便发现了自己被偷的竟是“扶危玉玺”！
她又惊又急，立刻就要追出去，萧寒尽却伸手把她拽了回来，“既已不见踪影，追也白追。能从我们身上顺出东西又溜得如此之快的人，绝非等闲之辈，说不定还是江湖上有点名号的飞贼神偷。”
余凉面露急色，低声道：“可那是扶危玉玺……”
扶危玉玺乃前朝玉玺，上刻字印，一看便知来历，牵扯甚大，加之他们如今就在天子脚下，稍有不慎，极易引起当今朝廷的注意。
萧寒尽亦是担心，沉眉思谋道：“盗贼窃物，不管是只为集藏，亦或换钱，对这些异宝奇珍必定比常人更为热衷。”
他抬眼看到街上张灯结彩一片，接着道：“看来近日正值下元节，戏娱祭神且不说，庙会必定热闹，而文玩珍物、碑帖字画更是其重头戏，不少藏家都不会错过。我们不妨去那里看看。”
左右无他法，只能去碰碰运气了。
大梁朝至高宗推行新政后，便取消了宵禁之令，后仁宗即位，多有恢复旧制，但仍保留了开放夜市，甚至加派夜间巡防，确保入夜后的治安防乱，鼓励百姓游乐营生。
由仁宗到元隆年间，近三十年里，京都永绥的百姓早已习惯了火树星桥，笙歌彻晓的不夜城。
庙会直到晚上仍然繁闹，人们熙来攘往，沿街吃食铺子，卖艺杂耍，连有些二楼伸出来的露台都有人在弹乐作诗，余凉跟随着萧寒尽穿梭其中，一面被涂歌巷舞的景象所痴醉，一面又不断提醒自己得多留意来往的人。
走到一处被围得水泄不通的藏品摊时，便能猜到里面定是有着足以引人注目的稀世奇货，余凉好奇心驱使，两三步离开了萧寒尽身侧，往前头凑了上去，试图看清中间到底是何宝贝。
余凉往人群里扒拉了一会儿也没挤进去，却越看越觉得站在前头的人的背影十分熟悉，像极了今天一闪而过的盗贼背影。
她抬手一搭那人肩膀，拽转了他的正脸。
好陌生的脸。
谁知还没等余凉说话，那人顿时大惊失色，他眼珠子猛然瞪睁，旋即一个鲤跃龙门，低腰侧滚，滑溜无比地从余凉手里逃开，蹿出了人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