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郎中暗自引袖抹泪，感慨之余又生欣慰。十七是他看着长大的，亲眼目睹了她曾经受过的苦，如今终于修得圆满，怎能不替她高兴。定王则神色复杂，不知想起甚么，面上有向往有失落，慢慢又被释然取代。倒是霍承宝依然面无表情，只是在离开时对魏储依笑笑，“大将军便交给先生了。”
许郎中拍拍魏储依肩膀，一副家长大人的口吻，“都已大不小的人了，早日子孙满堂才是正事。我只有一个请求，定要收你二人的子嗣做嫡传弟子，把这一身技艺都传给他。”
十七直截了当说道：“我的孩儿是要随我习武的。”
这是不给他当徒弟的意思了，许郎中自是不肯相让，“那便多生几个，一个随爹爹习文，一个随娘亲习武，剩下一个我教他习医。”自古有言“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以他自己话说“割肉放血”这等大开大合的诊治已是超越“伦常”，自知晓二人并非血亲后，原来有怎样纠缠他这个郎中皆不在意，只要她能过得好他只会跟着高兴。
定王伤病在身不能久留，许郎中扶他一道出门。走到门口定王停下来，转身向二位新人笑了笑，“往后余生，你二人必不离不弃，白首相携。”说完往外挪步，身形被灯火拉出一道长长的影。
戌时中，天光已暗，前院燃了庭燎并设酒宴。许郎中将魏储依所置饴糖寻个由头散给众人，定王命人搬出坐席到院中与众同乐，一时间前院热闹非凡。这热闹两个新人无法享受，大礼毕，二人相携去到东厢房，那里有魏旬和曹贞贞。
今夜一切都似梦境，此刻面对爹娘才慢慢转为清晰。
魏储依吹燃香烛，二人一起敬拜父母。礼毕魏储依要搀扶十七起身，她却停在原地没有要起来的意思，于是他也随她一道跪着，看眼上方两道牌位，又看向她，“爹娘会祝福你我的。”
十七沉默良久，低低说：“我将哥哥拖入伦常深渊，爹娘会不会怪我？”
魏储依扶住她的肩，让她倚靠他肩上，手抚她头说：“二老见到你我这些年所历，只会心疼叹惋，心疼他们儿女为何命途那样坎坷，连性命都不能自控，叹惋他们儿女被命运捉弄一场，险险错过彼此。你我是要相守相爱一生的，二老在天之灵定会佑此愿成真。你看，现在你我不是都已成婚了么。”
是啊，她和他已经成婚了…十七直起身看他笑笑，又看向案上灵牌，恭恭敬敬磕了个头，“多谢爹爹娘亲。”至于谢甚么，大约谢二老当年领养救命之恩，亦有敬谢他们给了她最好的兄长和夫君。
今夜有凸月，明晃晃挂在檐上，静静望着人间的诸人与诸事。
白日才急匆匆赶回，只有一夜闲歇，明早又要回到北境关。如此往来奔波，十七却毫无倦意，端来茶点与他并肩坐石阶上赏月，一起追忆幼时琐事。
自上合重逢，两人终于可以坐下好好说话。她抬头看月，说起儿时他在田园除草，她干巴巴等候一旁的事，“那时哥哥身子骨很结实，辛苦劳作一日，还能把我架到脖子上满院跑，”她饮口桃花酒，声音不觉低下，“后来为了寻我落下病症，又经历苍狼山徒刑之苦，终于一切都在向好，却还要为我吃尽苦头…哥哥，”她看眼身后祠堂，眸里有水光闪动，“都是因为我才害你至此，爹娘当真不会怪我么？”
魏储依侧头看她，“怎还胡思乱想？”他也倒盏酒，仰头一饮而尽，“爹娘要怪也是怪我几次把你弄丢，还让你时时危及性命…再说得许郎中仁心医治，眼下我旧疾已去大半。只要你能在我身旁，曾经那些便都算不得甚么。”
十七嗯了一声，不再对此过多执着，见他望着她几次欲言又止，似有所悟，“哥哥是想问当年我离家出走后的事？”
魏储依点点头，上回许郎中简短的几句话已然让他痛悔交加，从不敢触及的问题被她直截了当说出，想知道实情又怕听到会心痛难忍，但压在心底却更加煎熬，于是吸了吸气，艰难说道：“你被锐器所伤，究竟是伤到了哪里…可有医治过么，都好了么…后来又是如何来到上合的？”
她却满不在乎地凑近前，拾起一枚糖糕递到他嘴边，等他吃下才云淡风轻道：“那夜我气极并伤透了心，只觉你我不能有爱情，若连兄妹都是假的，那你我岂不是甚么关系都没有了，我还有甚么理由留在你身旁…可是我才出家门便有悔意，即便你我并非同出，但自幼的手足之情又岂能作假，可闹成那样我已无法回头，我的路只有一条，就是离家出走…那时想既然再见不着哥哥，莫不如死去算了…”
口里的糖糕泛着苦涩，他倾身揽她入怀，抱紧她，听她继续说道：“不过 ‘彩霞’不想我死，掉入悬崖前拼命将我甩出，我不想它尸骨无存，便去崖下找到它…后来遇到车安将军回乡省亲，他救下我，我虽然活着，但已经无处可去，记起 ‘红衣’还在上合，便随他一道至此。”
“你惧怕雷闪，”他眼前出现那年雷雨之时所闻所见，忍了又忍终于出口相问，“雷雨天都是如何度过？”
十七笑笑，“哀莫大于心死，那时我心灰意冷，丢了哥哥已然更令我惧怕，雷闪又算得了甚么呢，大约因祸得福罢，后来雷雨天便再未出现不适。只是与和哥哥手足之情相比，这福气不要也罢。”
她话语简洁，他却品砸出其间凶险与痛楚，似乎能看见一双命运之手，抓住他和她的引绳来回逗弄，任凭如何挣扎都无法违抗，所幸最后他和她都熬过苦难，终于让那双手放开了二人。
他抱她愈紧，大喜的日子却总有泪意，很快被她察觉，她抬臂抱住他脖颈，空出手来学他那般，轻轻抚摸他头。口里苦涩慢慢变淡，糖糕当真是甜的，是他亲手蒸的，岂能不甜。
魏储依就她手一连吃了几口，又被她喂了几盏酒，终于将过往尽数抛开，此后人生定然都是与她相依相偎的美满。
她今夜是天九仙子，月辉下美得不可方物，怎么看都看不够，他凑近前，只觉眼花缭乱愈发看不真切。他捧住她双颊，鼻尖抵着鼻尖，眼睛里便装满了她一张放大的容颜。还是不够，她明明就在眼前，却还觉彼此间有道看不见缝隙，他慢慢与她靠近，每近一寸，那道缝隙便被填满一寸，可就在要吻上她时，她却轻轻推开他，眨着眼睫说：“等一下。”
她起身飞速地阖上祠堂门，将两道牌位彻底遮挡，坐回他身旁，用力躲进他怀里，手捧他脖颈，仰面吻住他的唇。
月不知不觉翻过房檐，躲在了柳树后。前院声音渐次低下，火燎仍是燃着，右将军遣退守门小将，亲自守护那团明亮火焰。
夜深不便在外久待，魏储依撤去食案，牵她手回到正房。十七同他一道回他的卧房，才推开门就呆在了原地。
室内有大红的斗帐，高悬的香袋，案上堆叠的枣栗莲子…婚仪已是惊喜，又有他不知何时布下的新房。十七扭头看他，他神色似有懊恼，“不便做青庐，委屈你了。”
十七手指一一拂过这些物什，说怎会，“已是很好了。”她上前拉住他手，“我一刻也不想再与哥哥分离…明日去北境关，哥哥陪我一同去可好？”
魏储依揽住她肩膀，低额与她额相触，“往后你去哪里，我就陪你去哪里。”
北境关大阅不久，诏书传到上合，皇帝将上合作为封地尽数封赏定王。定王上书三辞，陛下许之，改赠黄金万两，待其伤愈后回都城祖庙受赏。又按军功封赏诸将士，封定武大将军顾昀为镇军大将军，车安、霍承宝、简野等为十六卫大将军…即日起回都城受封。
初秋，一行人马浩浩荡荡自北向南，半月后的一个傍晚抵达京畿北县岭谷县。镇军大将军与朝廷使者禀明皇帝，决议在岭谷县暂歇以作休整。
岭谷县官宦乡绅慕名往馆舍拜见大将军，哪知大将军旧伤复发，一连数日闭门谢客。众人一波波来，一波波去，馆舍从早到晚人流不断。
岭谷远郊的上行村一角有几间幽舍，院子主人才搬来不久，是由一个老者与一对年轻夫妇组成的三口之家。因老者善医，村中人很快与之熟络，也常有人上门来拜访，却鲜少能见到那对夫妇。
此时院落深处，年轻的男主人正在井旁搓洗衣裳，拧干后又仔细抖落平整，才要起身搭在杆上，被一只纤手接了过去。他抬眼见是十七，奇道：“今日不是去赴宴么，怎这么快便回来了？”
十七搭晾衣裳，扭头看他，“不想去，装病混过了。”
魏储依笑笑，擦干双手揉揉她头，“大将军也倦怠了么？”
秋阳从墙头照进，光芒落了她一身，光不甚刺眼，却也是热的。他拉她到檐下，听她咕哝说：“那些人吵得头痛，皇帝长皇帝短的，我不会说话，没得哪句说不对要招致灾祸。再有几日就要实行那个计划，此前少露面才妥当…何况，我想时时见着哥哥。”
魏储依望眼皇城方向，拉住她手，神情慢慢肃然，“一定要那样涉险么，其实还有其他法子…”
十七侧头贴在他肩膀上，闭上眼睛说：“只有死遁才是最好的法子，何况顾昀本来就是战死的，我冒用他名字这么久，也该还给他了。”
魏储依紧紧抱住她，“可是我不放心。”
十七拍拍他背，“一切都已安排妥当，只是要哥哥再等我一段时日。”
他们之间一直在“等待”，无论多久时候，最后的结果是好的，一切便都值得。只是过程太煎熬，也太焦人心，让人时时处于不安与无尽惦念中。
他低眸望她不语，眼里有潺潺流水，慢慢映出一张清秀容颜，怎么看都看不够。他抬手为她别好碎发，以只有二人可闻声音说：“你定要平安归来。我就在这里等着你。”
十七望着看他，慢慢端肃神情，“哥哥放心，我很快回来。”
岭谷县郊万仞悬崖峭壁，两岸只有一桥相通。众将领受县令邀环岭谷赏景，诸人对岭谷地形也慢慢熟悉，哪知就在队伍开拔前一日，传来大将军顾昀摔落悬崖的消息。传言大将军为救一头农人走丢的耕牛，不小心坠入悬崖，崖下丛林森森，食兽遍野，数千人一连搜寻半月仍杳无音信，最后皇帝不得不昭布天下：镇军大将军顾昀不幸殒命，朝野上下为之戴孝三日。赐姓镇军大将军皇姓“姬氏”，并立衣冠冢葬入皇陵…
时光飞逝，俯仰之间已至寒冬。几场大雪堆积成厚毯，脚踩其上发出“咯吱咯吱”声响。
数月前一伙贼寇流窜到岭谷，为避开官府躲进了山林，只趁天气不好时，偶尔现身偷盗。一直未能捉拿其归案，县令气极，从城池到乡野各处路口皆设关卡，并派官差轮值排查往来行人，势要将贼人尽数剿灭。
乡曲当差者多是各村落中的年轻力壮男子，众人在路边燃起一笼火，烹茶的烹茶，炙肉的炙肉，待有人来才上去盘查。年轻人聚在一起插科打诨，笑闹声传出老远。十里八乡都是熟人，一时有相熟路过便加入其中，喝口热茶再行赶路，是以关卡常有人驻足。
一辆马车由远及近，至关卡被拦下。车里跳下个年轻女子，眼前就是村落，女子便不再坐车，交了银钱，马车“吱吱吱”远去。
那些盗贼俱是莽汉，与眼前这个纤细清秀的小娘子不刮沾，但还是要例行盘问，守头二牛的语气也比问询男子时软上几分，“小娘子从何处来，到哪里去，可有过所？”
过所没有差错，女子名叫顾舒，乳名十七，从上合朝凤城来，要到岭谷县上行村…二牛仔细检验了过所将之交还，却仍未放行，“我就是这个村子的，却从未见过娘子，娘子是来访亲走友的么？是去哪一家，我送娘子过去。”
话一出口立即引起众人哄声，一个个围上前揶揄笑闹，“原来二牛起了这份心思。”又不忘“安慰”女子，“小娘子莫怕，这二牛不是坏人，就是这么大年纪还没娶上媳妇，开始思春了…”
二牛脸红脖子粗，笑骂众人几句，又对女子缓了声音，“莫听他们胡诌…”越说越不连贯，“就是，就是最近不太平，这里到村落还有一段路，倘遇到贼人…”正说着远处又有人来，有人认得那人，高声向那头招呼，话语便就此被打断。
二牛见女子直直望向来者，忙介绍说：“那是魏兄，原来做过大官的，不知因为甚么，年纪轻轻便辞官归隐了，他平日鲜少出现在村里，却每天都来这里呆站，也不知在等甚么人。这样冷的天，他又那样羸弱，怎能受得住呢…”话还未完，就见女子挽起腮畔碎发，小心拍落肩上霜雪，慢慢向那人走去。
女子经过他身旁，说道：“不劳郎君相送，我夫君来接我了。”
二牛“啊”了一声，慢慢张大了嘴巴。
又有清雪飘落，遮盖住地上原来的印迹，留下两行并行的脚印，一直延伸到雪天相接的远方。
魏储依脱下厚氅披在十七身上，衣袖下一大一小两只手紧紧相握，待身后雪岗遮挡一众视线，他停下脚步，一把拥她入怀，听她声音从怀里传出，那样令人心安。
“哥哥，我回来了。”
他环紧手臂，脸紧紧贴在她头上。
半日，他轻轻应了一声，“嗯，我们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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