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庆二十三年孟秋，魏家兄妹满二十七月孝期，魏储依年十三，户籍上更变一家之长。
魏荷来过一回，带来一些蔬果野味，因惦念家中，待不到半日就匆匆走了。
次年二月十五，梁家请魏储依兄妹到家里用饭。
这是几年里兄妹二人第一次踏入别人家。 寒日早起艰难，魏储依烧好热水，兄妹二人一起梳洗，洗毕换上干净衣衫，拿上一篮窖藏野蔬，又带一壶魏旬陈藏佳酿。
梁家老太太热络招呼魏家兄妹，摸摸魏储依头说：“一晃这么大了，和你爹爹一样，都生了一副好样貌，还是我家娴儿有福气。”
魏储依笑着答应，老太太又问：“你爹娘都好？”
梁大忙拉走魏储依，指指自己耳朵，“糊涂了，耳朵聋了，快进屋坐。”
屋里只有梁大一人，这会站门口指挥外面人做这做那。
十七左右张望，怯怯咕哝，“秀娴姊姊在哪里？”
梁大忽然扭头看她一眼，对外呼和声音更高。
十七不住瑟缩，躲到魏储依身后，脸贴他背上不愿出来。
魏储依侧头问她，“怎了？”
十七偷偷看梁大，嗫嚅道：“我怕。”
魏储依背手到身后摸摸她头，“这是梁家伯伯，不是坏人。”
十七用力摇头，“怕。”
魏储依耐心劝慰，“你如此就失了礼数，会叫主人家为难，不如你抓紧哥哥衣角，不看其他人好不好？”
十七带着哭腔“嗯”一声，小心从他身后挪出，小手攥紧他衣摆，努力低头掩藏自己。
一会饭菜上齐，三样冻蔬，一样烹野味。梁大招呼二人用饭，“早该叫你兄妹过来，奈何家里一直忙碌不得空闲，看你二人过得不错，我也就放心了。”
魏储依客套道：“伯父已很照顾我兄妹。”左右不见梁秀娴姐弟，不难猜其是何用意，遂抿一抿唇没有询问。
梁大给二人各夹一块野味，叹了叹说：“我与你父亲是故旧，按理我也该救济你兄妹，只是你也知道，这世道不太平，边境在打仗，平民百姓跟着遭殃祸，家里几分地收成是不错，可交了几回税也不剩甚么了，这两年老娘又总犯毛病，看郎中要银钱，买药草要银钱，两小的又渐渐大了，家里几人拼命做活，却还是少有改善。说到底家家户户都难，活着都不容易。”
魏储依点点头，曹贞贞才走不久，日子有多难他最是清楚，他说：“伯父有难处晚辈都明白，如今小侄也长大了，若伯父有用得到的地方，只管招呼一声。”
梁大默了默说：“你是个好孩子。”连连给他夹菜，“我与家里的只有秀娴一个闺女，平日她做错事不敢打不敢骂，只盼她将来能过得好点。你与她也算青梅竹马，我很看好你，不如往后你就来家里住，户籍也迁过来，咱家里是农籍，早先被官府封为良农，若多口人，还能再分到两亩良田，等你两个成年就结成夫妻，待有了小娃娃，我和家里的替你两个照看。”
魏储依一顿，看向他，“伯父的意思是叫我入赘么？”
梁大道：“你我两家早就一家人一样，说甚么入赘不入赘的，都是为你两个好。”
魏储依看向十七，“方才伯父没有提到我妹妹，我若来这，我妹妹该怎么办。”
梁大看眼十七，后者头埋得低低的，他随手夹一块鸡肉扔到她碗里，又向魏储依道：“并非是我狠心，你也知道这年头多一张嘴可能会拖垮一家人，也不是说她会花费多少，她还太小，与其跟着大人受罪，不如给她找户好人家，先前我有个在都城的亲戚终于有音信，最近总有书信走动，他家虽非大富大贵，倒也吃穿不愁，他家夫人多年未生育，想抱养个知根知底的女儿，我看十七乖巧可人，他家定能喜欢。”
魏储依感觉到衣角一紧，伸手攥住那只小手，不觉淡下嗓音，“我爹娘去时都交代要我照顾好小妹，若我只顾自己而丢弃小妹，他日怎有脸去见双亲。伯父好意小侄心领，恕小侄不能相从。”
梁大讪讪一笑，“是伯父自作主张，小依别往心里去。”重重咳了一声，又说：“如今朝廷下旨恢复试考，选拔人才要察举科举并行，晋民不管士农工商都可参考，你先前学问不错，童子试在即，可有想过试一试？若是有幸中了，往后一路科举，兴许也能走出另一条路。”
魏储依抚抚十七脑袋，“且再看罢，我落下不少功课，参试也未必就能通过，且科考费银钱，爹娘留下的已然不多，我两个还要活命，不敢轻易糟蹋。”
梁大认同地点头，沉默一阵忽然说道：“秀娴也不小了，过两日都城那头的亲戚想接她去住一阵，待满十四叫她试试能不能进皇宫做个女官，将来出来也好说人家…我记得幼时，家里的与你娘玩笑，两人还交换首饰做了甚么约定，这两年你两个都渐渐大了，再玩笑不像话，正好秀娴进京也该有件首饰，否则太寒酸恐闹笑话，小依可知道那物件在哪？”
魏储依一愣，继而提唇点点头，“应当如此。”从袖兜拿出一块包裹，里三层外三层打开，露出一支银簪，双手递上前道：“伯父看看是这个么？”
梁大接过银簪，对窗仔细看了又看，“是这个，是这个，”说着递过来一只玉镯，“这是你娘的镯子，说是要传给儿媳的，你千万收好，往后你娶妻用得到。”
玉镯凉凉的，魏储依紧紧握在手里，口上愈发客气，“伯父说得是，我会好生收着。”
梁大催他用饭，夹一只鸡腿到他碗里，他笑着道谢，再夹给十七，却见十七一脸懵懂地看他，碗里堆起的小山一动未动。
回家时天色已晚，一大一小走出梁家院落，借月光往镇里走，走出好远听到梁家老太太隔窗大喊，“再来呀，下回就住下…”
魏储依笑着回应一声，回头看去， 梁家大门已阖。
回去经过一段坡路，十七费力攀登，小身子几乎要趴到地上，魏储依见状蹲下身要背她走，她用力摇摇手，“哥哥不累么？”
魏储依道：“不累。”
十七小心趴他背上，他直起身，用力往上托了托，一口气爬到高坡上。他脸不红气不喘，也没再放下她。
十七蹭蹭他脖颈，“兄，秀娴姊姊去哪了，是被那个伯伯藏起来了么？往后她还来家里么？”
魏储依望向一侧黑黝黝的山坳，平静地说：“大概不能来了。”
十七“哦”了一声，不理解为甚么，想要问，被魏储依递来的物什打断，于是拿住软帕，问道：“这是甚么？”
魏储依目视前方，“娘留下的宝物。”
十七打开帕子，见是一只玉镯，拿起对月比了比，“是阿娘的…真好看。”她手太小，不能完整抓住玉镯，正要收起，感觉受到颠簸，玉镯脱手飞了出去，在地上滚几圈正好击在石上，一声脆响四分五裂，她慌忙爬下他背，看着几段碎石不知所措，口中喃喃，“碎了。”
魏储依捡起碎玉，一一擦拭干净，仔细放在帕中，口中道：“无妨，反正用不上。”
十七却扁扁嘴，泪珠断了线般往下坠，“阿娘的…我要阿娘。”
魏储依沉默地看手里碎玉，耳旁哭声越来越大，他终于包起帕子，走到她面前，一双眼睛看着她，“我不是说无事，你还哭甚么？”
十七察觉他不快，慢慢止住哭声，抽噎着上前抱住他腿，一顿一顿说：“兄，我，我想阿娘。”
魏储依仰面望向明月，两行泪珠顺颊滚下，寒风一吹凝在脸上，他也不去擦拭，哽咽道：“我也想。”
兄妹二人各自哭半晌，他俯身抱起十七，给她擦去鼻涕眼泪，掀开自己衣服包住她，继续向前走路，“对不起，哥哥不该迁怒你。”
十七紧紧抱住他脖颈，一路都没松开。
这年冬季格外漫长，漫长到已近四月，放眼望去依旧满目苍白。
说来奇怪，李清芳最近甚是温和，见着魏储依热络地招呼，“储依，先生说朝廷要大肆选拔人才，取消荐举，由各地选乡贡入京，再到尚书省礼部贡院参加会试，入选者再进殿试。乡贡选拔在即，你不想试试么？”
魏储依扔最后一筐积雪到门前沟，扭头看看蹲门口等他的十七，随意说道：“到时再看罢。”
李清芳也看看十七，磕磕绊绊说：“若你有甚么事，就来找我，我娘，找我爹爹也行。”
魏储依客套道了谢，看十七向他跑来，说自己还有事，就转身回了院子。
李清芳再站一会，也回家去了，他娘告诉他不要再欺负魏储依，他想起那简陋宅院里的一大一小，顿觉自己从前确是个混不吝。
门外风大，魏储依抱十七快步回屋，把她放在床上，搓热两手捂她的小脸小手，“不是让你在屋里等着，外面那样冷，若冻坏了如何是好？”
他语气温和，十七没有听出责备，笑眯眯回说：“见不到兄就想，我要一直看着兄。”
魏储依刮了刮她的小鼻子，“怎么这么大了还这样粘人。”他把那双冰冷的小手放到自己怀里，语气略有无奈，“哥哥要做活，待天气暖和十七再跟着哥哥。”
十七摇摇头，抱紧他手臂，“不，现在就跟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