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倭冲带走二毛的大白,有一个是桂子的同学,叫张晓东,他在微信上跟桂子说:“美女同学,我看到你了,你穿着黑色风衣,站在我不远的地方,像一朵风中的黑牡丹。”
桂子说:“好哇张晓东,你咋个不招呼我?”
张晓东说:“我用不了手机,出气都湿透了口罩,防护服全是雾。”
桂子就说:“你是兵,你在打仗,不招呼我更好。”
张晓东又问:“一进入你们村,就感觉有一股艾香味,所有人家都点着艾药捻子,是不是也在学古人用艾香驱邪?”
桂子笑笑回答:“你猜。”
张晓东恍然大悟:“难怪隔离酒店和医院都点了艾药捻子。”
令倭冲人感到沮丧的是,救护车又呜啦呜啦地进村了,官方通报称,二毛家三口都感染了,是无症状感染者,马上对王碧香家三口人做核酸检测。
王碧香吓哭了,哭得伤心欲绝,边哭边骂二毛:“龟儿子的二毛真不是个东西,害得我们家跟着遭殃受罪。”
二毛家有事,倭冲人谁也不淡定了,万一他在自家门前走了一遭呢?
村长带着人家家户户打招呼,不许出门了,拔菜也不行,没菜了打电话,有人帮着买。
家有老人和小孩的,战战兢兢地,总是睡不好吃不好,都在骂二毛狗日的不听话,害得大家跟着受罪。
出村的路堵死了,外地调来了民兵看守,一只苍蝇也飞不出去。
倭冲的气氛骤然紧张,高先生淡然着,只是他们家也不能去绿风斋了,外面是艳阳天,他们却被关在家里,要么坐等新闻,要么在几间屋子里走来走去,或到楼上踩前人留下的木楼板,跺一脚就“咚”地一声响,如同唱戏敲大鼓,再看看古人做的雕花,鹿子在跑鸟儿在飞,真是太美了,不是现代人做不出来,而是静不下心来。
七里县防疫抗疫指挥部办事效率挺高,头天晚上八点给王碧香家做核酸检测,次日凌晨就出了结果:阴性。
虽然大家都松了口气,但还是不能出门,大白又来了,说是连续七天对王碧香家的人做核酸检测。
有人给高先生打电话,问他是不是没事了。高先生说:“你问我我问谁?好好待着哈,莫要想多了,你死不了的。”
不让出门,却难不住有楼房的村人,他们想晒太阳,有的在楼顶上,有的坐在窗台的护栏上,如同鸟儿在笼子里,看日出日落。刷抖音打瞌睡,倭冲人相信,瘟神终将驱逐出境的。
一连七天,大白按时进村给王碧香做核酸检测,结果不言而喻:阴性。
上面说,大家可以出门了,但绝对不能打堆堆。
却说二毛给村里人挨个打电话,说他根本没吃一粒药,也没有感觉,甚至没有咳嗽。高先生接到电话后,没好气骂他:“你龟儿子瓜货,就是过得太舒心了,总是你惹祸事。”
二毛就嘿嘿地笑:“你高先生功不可没,让我们提前吃了药,是不是免疫力增强了?”
高先生又怼他:“老子早知道你不听话,不得给你药吃,让你尝尝吞刀片的滋味。”
王碧香家的铁锁打开了,她带着一双儿女,坐在自家门前晒太阳,黑脸上抹了厚厚一层白粉,抱着手机给她老公打视频电话,高德亮白胖胖的,穿着西装叼着烟卷,根本不像农村人。对这个曾经跟他同床共枕了多年的女人,还是很给她面子的:“香妹儿,没事就好没事就好,我也快要解除隔离了。”
待男人挂了电话,王碧香又拿手机镜头照自己,涂抹了脂粉,白了很多,五官还算端正。但无论如何也是配不上男人的,男人如今是销售经理,手下美女多多。
虽然她是小乳房,但她男人从没说过,那时她也想隆胸但没钱,如今男人有钱了,自己的所作所为,也是开不了口的。
前些年男人回家过年,各睡各的,男人白嫩的手,都好些年不碰她,男人走后,她要找的人第一个是二毛,给她多少钱都可以,反正二毛干这事在行。一次干几回,让她醉倒春梦里。那些上了年龄的老人,也能排除她的孤独寂寞。
也有外村的小年轻找她,谁找她都可以,只要给钱就好。
老人堆里,她最喜欢老邝,这老爷子出手大方,见面甩手给她一张皮,人老心不老,做事有力度。
她在跟她男人斗气:“你再有本事,也没我找的人多。”
二毛曾经骂她公共厕所,但高德亮从来没有骂她伤心话。
这样想着,王碧香就淡定了。
本以为此后无事,没想到有人说王七婆死了,还说她一个人怪可怜的,死在火堆里烧成了炭棒。
高先生怎么也不相信王七婆会死,昨天还来拿了退烧药,走的时候还笑着。
其实这老人也过得孤独,虽然有闺女有儿子,但闺女出嫁了,男人走了十多年,儿子出去打工很多年都没消息。闺女回来陪她过年,如今被隔离着。
大家都怪这该死的新冠病毒,若不是这瘟神,她不会死的。
关于王七婆的死因,村人凭猜测,出现了多个版本,有人说是她绝望人生而扑火自焚,也有人说醉酒被烧死,为何被烧死,没人说得出个准。
这老太婆平时很节省,家里还有八年的陈粮,碾出的米都红了,煮的饭也是红色的,不好吃她也要吃,还说当年吃糠咽野菜,只是为了活下来,如今有存粮,日子挺好的,闺女给她的钱舍不得花。
闺女拿她没辙,每次来都给她买新大米和鲜肉,闺女走后,她又把新米拿去卖了存钱。
她平时好酒,喝了酒干活精神,闺女给她买了很多小烧酒,每天中午喝晚上喝,没下酒菜用花生下酒,吃不吃饭不要紧,但缺少营养,人瘦得一包藤。
王七婆节约的理由很多,年轻的时候太穷,如今存粮也是粮食,更让人匪夷所思的是,她说儿子还没结婚,存钱是为了给儿子买房娶老婆,一年四季舍不得买二两肉吃。唯一能让她幸福的是帮人家做事情,她才会大吃大喝一顿。所以倭冲人有什么事情都找她帮忙,然后把剩菜剩饭送她。
王七婆从来不闲着,已经七十多岁了,人家土地抛荒,但她还是要种花生玉米。花生一部分卖钱一部分留着下酒,玉米喂鸡,卖了鸡和蛋存钱。
她的儿子联系不上,闺女都隔离一段时间了。村长老周来看了,惨不忍睹,王七婆本就矮小,如今被烧成一团炭棒,腰身烧没了,还剩上面的头和下面的腿。
村长老周流着泪,就给镇长打电话,问怎么办?镇长说,人死了总得入土为安,让村长想办法埋葬。
村长说她有闺女,镇长就给防疫抗疫指挥部打电话,鉴于特殊情况,都隔离了十多天,没有发现一例感染者,就让她闺女露露马上回家。
露露跟三儿是同龄人,她只念了小学六年书,没文化只能当焊工,早出晚归烧焊挣钱,眼睛都看不得太阳,出门要戴墨镜。
露露找了辆出租车回来,一看到亲娘这般惨死,哇啦一声就泪如雨下:“娘啊娘,你一辈子劳累,为了给儿子存钱,没吃好穿好,如今死得好惨啊!”
她老公没回来,就找邻居帮忙送老娘上山。村长说特殊时期特殊对待,可以找端公道士闹热两天,八大金刚(抬棺材下葬的人)和锣鼓吹手,一共不能超过三十人。
俗话说人死饭门开,家里没一粒米,也没一两肉,露露让村长和高先生帮忙上街买丧葬用品,再找人负责安排其它后事。
找村长帮忙原因很简单,一是因为这老头人缘好,谁家有个红白喜事,只要找他来者不拒;二是因为疫情期间,封村了,村长出入方便。
好在早年备有棺材,八大金刚就在村里找,露露真是又气又急,坐在地上边哭边数落:“你跟老汉重男轻女,不让我念书,珊珊读了大学比我日子好过多了,我觉得我好像不是你亲生的。你们痛儿子宠儿子,爹死了他没回来,你走了他还是没回来。我若不管你不送你,你就是孤寡老人。你们养个白眼狼儿子,不如不养这个儿子。我若是念了中学都不得做这个粗笨的活,英文字母都不认得,只有干体力活,你儿子考不上高中,你们拿钱找关系让他念高中,都二十岁了高中还没毕业,他说声不念书了,然后就跑得无影无踪。”
露露从老娘的柜子里找出好大一把存折,最多的两万块定期,最少的八百块定期,时间不到一个月。有人拿手机加王七婆的存款数额,好家伙,共存有八万多块钱,还有几百块现金。
露露说,最近的八百块是她给老娘的过年钱,现金应该是她卖鸡卖蛋的钱。痛儿子痛得自己不吃不喝,至死都没见到儿媳妇,也没看到儿子,这是什么人啊。
见露露哭诉,老邝就悄悄跟几个闺女说:“这老太婆不仅嘴长还很讨厌,你们知道吗?当年她还挑拨你们娘,说闺女是人家的人,读那么多书有啥用。我是跟你娘吵了很多架,我骂她是后娘,你娘拗不过我,才没有再闹了。我把你娘说通了,但你两个哥哥,王七婆也去挑拨离间,说我把钱给你们念书,不给儿子儿媳花。你的两个哥哥,也找我麻烦。我说我给你们盖房子娶老婆,我已经尽力了,后面的路靠自己走。妹妹念书是因为人家成绩好,你们自己不想念书,我都打过你们骂过你们,能怪我吗?所以,到现在他们都不安逸我。”
如今三姐妹都过得很好,大姐打工赚了本钱做生意,在省城买别墅,二姐开了餐厅,一年收入七位数,她们都感恩自己有个好爹爹,比亲爹还亲。
倭冲还有同龄人,连学堂的门都没进过,扁担大的“一”字都不认得。
想想自己看看人家,这老爹真是太伟大了。
于是三姐妹泪流满面,齐刷刷跪在老邝面前:“亲爹啊,要不是你,我们该是啥样子?”
老邝扶起仨闺女,给她们一一拭泪,嘴里咕嘟着:“我是爹,培养你们是我的责任啊。”
三儿突然问爹:“王七婆在世的时候你不说,死了你才说,我们骂人都找不到主了。”
老邝嘿嘿地笑:“我不得让你们骂她,知道没文化真可怕就行了。”
按照倭冲人以往的惯例,家里老人过世,要请端公跳大神唱孝歌,这叫开路,多则七天少则一天,端公又唱又跳,锣鼓敲得山响,孝子们跟着端公跪拜磕头。
特殊时期,就象征性唱跳一天,儿子不在家闺女代替,露露一个人跟着端公跳,累得要死要活。
高先生劝她别跟着跳,莫要把自己累趴下了。
关于老娘的死因,露露得出这样的结论:她在高先生家拿了药,砂锅里熬着药汤,天冷架了棒子柴,她边熬药边喝酒,醉醺醺的没吃饭,低矮的趴趴灶,有火苗窜出来引燃了灶旁边的茅茅柴,她想灭火,身子失去重心倒在柴堆上,然后爬不起来,被活活烧死了。露露认为,如果她娘三顿按时吃饭,不是空腹喝酒,她是不会死的,就算大火烧了房子,她也会逃出门呼救。
村长说她就是该死,劝露露莫要哭伤了身子。
村里人戴着口罩,顶着花圈给王七婆送葬,鞭炮与锣鼓齐鸣,八大金刚抬着王七婆的棺材,跟着露露一样披麻戴孝,一路撒纸钱,露露一路嚎啕大哭:“娘走了,兄弟没有下落,闺女断了娘家的路。你说你一辈子节约为了后人,这么好的时光,你还活在贫困里,不舍得吃不舍得穿,你这是找死啊!”
倭冲的竹林子里,新垒起一个土丘,就是王七婆的归属。
有人说,新冠不要她的命,节约让她先走一步,这老年人真是爱子不要命。
送走王七婆,倭冲趋于平静。
不平静的是,外村来了几个人,村长不让他们进来,那些人跟村长摩拳擦掌,要动手动脚干架。村人涌上村口,要保护村长,不能让外地人欺负。
有人说报警,把这几个闹事的龟儿子抓走,那些人听说报警,吓得腿软了,跪地求饶:“家中小女病重,送医院不接诊,我们是来求高先生救命啊!”
村长一声吼,村人就散了。问高先生去不去,高先生说:“去不去村长说了算。”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