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已经从山头冒出老高,羊还在圈里角顶角或嬉戏或厮打成一团,咩咩地叫嚷着,桂子把羊圈门打开,羊们就轰然一声涌出来,跟着摇铃铛的头儿向山上的小路上蹿去。
酒醉也不能睡得太久,桂子叫了几声正哥哥起来吃饭,驼子翻过身来,有气无力说:“妹妹,我估计我要死了。”
桂子感觉奇怪,这哥们咋个说胡话了?就摸他头,滚烫冒汗,再看他舌苔,心说重感冒了,难怪说胡话。
就小声安慰他:“正哥哥吃早饭,吃饱了才能提高免疫力,感冒好得更快。”
驼子半睁眼,直喘粗气:“喂我。”
桂子心里一沉,也不说话,就一勺一勺喂他粥,如同喂一个调皮的孩子。
一碗粥喂完,驼子就歪列着身子躺下,又见他自言自语:“桂子桂子,我就是你的狗,我给你看家护院。”
听驼子这样说,桂子鼻子一酸,泪水差点流出来,就附身凑在驼子耳边:“你好好睡一觉,我再给你熬药来吃,很快就会好的。”
驼子流着泪说:“我要死了,真的要死了,我想给你看家护院,怕是只有下辈子了。”
听驼子这样说,桂子心头一震,再次安慰他:“你怎么会是我的狗,我不需要你看家护院,你是我哥们。”
对驼子的野心她懂,在桂子面前他真的像一条狗,温柔又听话。他虽然掌握了很多专治各种不服的救命秘方,但桂子让他不许外泄,他拍胸口保证不外泄。
如果他想发财肯定能发财,有钱了他找什么样的女孩都没问题,只是他不想。
驼子究竟喝了多少酒,桂子记不清楚了,反正他还在醉,时不时说梦话:“桂子桂子,你就是山上那漫山遍野的灯笼花中最奇葩的一朵,很好看还醉人。嗯,下暴雨了,我爹在找我们呢。”
桂子记得,很小很小的时候,他跟驼子往山里跑,暴雨滂沱,她靠着他睡在偏岩洞里。
驼子所说的灯笼花,其实是川东一种常见的荆棘,藤条上长满小刺,花朵凋谢后生长一串儿浑身生满细刺、状若灯笼的果子,初冬下霜后,红艳艳的灯笼果挂满藤蔓,一串串悬吊吊的,如火苗儿把漫山遍野燃烧。每到这个时节,不少人上山采灯笼果,回家熬糖,当地人也叫它糖灯笼。灯笼花带着淡香,招惹一群群蜂蝶的缠绵。当年驼子和桂子摘下满地灯笼花,撕下粉白的花瓣,说是办宴席,一大一小俩孩子坐在平缓的石板地上,用芭茅杆儿做的筷子,夹起花瓣喂彼此嘴边。桂子说:“正哥哥吃扣肉。”
驼子说:“桂子吃鸡腿。”
虽然小嘴里流出长长短短的口水,但我们谁也不会真吃……
桂子记得,偏岩洞是倭冲孩子们的乐园,他们经常去玩。
乡下孩儿不曾见过玩具的模样,驼子经常跟桂子一起玩她的新潮玩具,一脸的羡慕。杏子还在青涩淡黄时,村里的玩伴们就偷偷敲下一地杏子取仁,三两个孩子,坐在地上弹籽儿。驼子跟桂子也不例外,她半衣兜杏仁籽儿,驼子虽然只有十余粒,但驼子大桂子好几岁,他更是弹籽儿的高手,俩孩子各出三五颗籽儿,以石头剪刀布的方式定谁先后,驼子看着她的明净如水的眼睛,便可猜到她会出什么,自然是驼子先弹,驼子把大拇指尖翘得高高,轻轻弹起,籽儿不偏不斜,恰好落在另一粒籽儿上。于是,驼子赢了,如此几盘玩下来,桂子兜里输了大半。看她不高兴的样子,驼子就会故意输,让她多赢,每赢一盘,她就拍着小手咯咯地笑,她笑时,两个深深浅浅的酒窝儿如灯笼花香醉他。
俩孩子贪玩,不知啥时,天色黯淡了,豆大的雨点,当头哗哗地砸下,冷冷的。
桂子说:“正哥哥雨大了,躲大树下吧。”
驼子看看天,乌云如万马奔腾过来,闪电划破黑云,响雷当头轰炸;再看看远处,灰蒙蒙的雨幕由远而近。驼子明白,暴雨来临了,来不及跑回家去,唯有就近躲入偏岩洞里。其实,岩洞里还有守粮大叔张游神留下的稻草和破棉被,他牵手桂子飞奔入岩洞,还未站稳,任性的暴雨就倾泻而下,远山在雨幕的朦胧中时隐时现。而桂子跟驼子却坐在破棉被上抹满头满脸的雨水,俩孩子相互看着,就呵呵地傻笑着,却不知笑什么。
就这样,大大小小的雨点欢快地下着,闪电照亮大地的每个角落,雷声滚滚来又滚滚去,洞外的稼禾被风刮得东倒西歪。
如注的暴雨肆掠着天地,他们的容身之地仿若一叶扁舟,在风浪里颠簸流离。几只癞蛤蟆披一身水雾,蜷缩在洞门口。桂子吓得“妈呀”一声尖叫,躲入驼子怀里。爹曾经告诉驼子,癞蛤蟆避雨,暴雨一时半会不得停。桂子睡在驼子怀里正酣,带着微笑,俩酒窝儿更醉人,于是,驼子也昏昏欲睡。
雨中,高先生鱼与驼子的爹身披蓑衣,头戴斗笠穿破雨幕找来时,驼子手臂枕着桂子,俩孩子睡得正甜。
他听见爹和高先生说话:“只要俩娃找到了,他们安然无恙就好。”
驼子醒来时发现,牯牛风把他爹和高先生的斗笠撕裂了,一高一矮俩男人浑身湿透,雨水顺着他们衣裤一路流淌,干爽地上一滩积水在流动,他们脱了衣服,拧干。
高先生说:”我想背娃儿下山,但风雨太狂,又怕淋雨后娃儿感冒,咋办?”
驼子爹说:“等等吧,雨小些再走。”
驼子说:“我们不下山,晚上睡洞里才好耍呢。”
高先生摸裤兜里火柴,却摸出一团纸浆。
驼子爹和高先生光着身子,冻得肌肉起鸡皮疙瘩,俩男人满脸无奈,只是摇头惋惜:“想生火烤烤衣服,火柴没了。”
看着大人们失望的神色,桂子在稻草里一阵摸索,却摸出半盒火柴。驼子爹说,隔壁洞里有柴禾,不要烟雾呛着娃儿。就叮嘱驼子和桂子不要出去淋雨,进了用芭茅秆隔开另一处岩洞生火烘烤衣服。
俩孩子站在洞口,看见他们的爹光着身子,冒雨跑庄稼地里,拔了一搂胡豆回来。驼子跟桂子把芭茅秆弄个小窟窿,看见他们的爹光着屁股,蹲在地上烤衣裤,高先生恶恶地一声吼:“滚开!”然后把窟窿堵住。
俩孩子吓得缩回小脑袋,在有稻草和破棉被的洞里,撅着小嘴,又在地上玩杏籽儿。
有胡豆香漫游过来,唤醒俩娃肠胃里的根根馋虫,驼子看看桂子,吸吸鼻子舔舔唇皮儿,感觉饿极了。驼子爹穿着烘干的裤子,仍光着身子,快步跑过来,一手抱驼子一手抱桂子,雨点砸在他光膀子上,啪嗒啪嗒响。
只在一瞬间,就把俩孩子抱回暖烘烘的另一岩洞,棒子柴已烧透,红红木炭火堆旁,肥厚的油桐叶上,摊着烤得焦黄的胡豆,胡豆裂开嘴,飘逸扑鼻的香。俩娃吃胡豆津津有味,驼子爹和高先生边说话边吃胡豆,他们的话题,孩子听不明白。
高先生说:“二队吴队长超生了娃儿,乡上的人把他家的牛牵走了。”
驼子爹一声叹息:“我还想生个闺女,像你家桂子一样乖乖的,怕是生不成了,这计划生育管得也太严了嘛。”
蹲久了,俩男人就直起身子,看看还在哗哗地坠落银线线的洞外。驼子爹满脸愁云:“这雨一点也没消停的意思,咋办?”
高先生呵呵地笑着说,”大不了就在岩洞里过夜。”
驼子爹担忧家里人着急,高先生说,我们回去一个大人,另一大人就带娃儿睡岩洞,看粮食的张游神肯定不会来了。高先生叫驼子爹回家,他负责照看俩娃儿。
驼子爹吩咐:“官正啊,你要听满满的话哈,不要往雨中跑。”
驼子巴不得不走,就点点头:“我不得乱跑,我听满满的话。”
驼子爹就披一身湿透的蓑衣,扣一顶被风撕裂的斗笠,冲进风雨的怀中。
这里的人把长辈叫“满满”,就是叔父的意思。高先生跟杨官正不同姓,爹让他叫高先生满满,那是证明两家关系不一般。
风雨咆哮的深山里,如泼墨的夜幕慢慢袭来,桂子张嘴不见白牙。三人饿了就吃烧胡豆,渴了,就把一双小手伸出洞外,接一捧雨水,咕嘟咕嘟喝下。高先生缩在看粮人张游神的破棉被里,左边是驼子,右边是桂子,枕着他的胳膊,小脑袋在破棉被里窜来窜去顶牛,咯咯的笑声飞出洞穴,被风雨湮没。高先生由着俩孩子疯,还在一旁嘿嘿地傻笑,他的笑里隐含着深深慈爱,任由俩娃闹腾够了,就轻轻地拍着他们的小脑袋,讲远古的故事。
其实这个偏岩洞有个好听的名字,叫孔子洞,只是大家习惯叫它偏岩洞,就遗忘了孔子洞。
桂子好奇地问爹:“为什么我们这里叫孔子洞,是不是山上有一孔大岩洞?”
高先生就给俩孩子讲故事。
从前,有个叫孔子的大文豪,桃李满天下,他与得意弟子赞子云游天下,一日来了倭冲,见山上古木参天,一汪清泉在乱石间游走,就与赞子隐居于此,师生俩经常在偏岩洞里高谈阔论天下大事,也伐竹成简做文章。不久,孔子继续云游,而他的弟子则日久生情,不再随师父云游四方。赞子不仅学识丰硕,还有一身好力气,他垦了水田种稻,还娶了一个精通棋琴诗画的女子为妻,为了纪念师父,就把这里取名“孔子洞”。
山下有个大财主,拥有三妻四妾,养了一窝欺男霸女的儿子,他们横行乡里,鱼肉百姓。有一天,财主的一窝儿子,气势汹汹地来到赞子的茅屋前,手持寒光闪闪的刀斧,凶神恶煞地吆喝着:“你吃我家水,烧我家柴,住我家地盘,得每年缴纳二十两银子作租金。”
赞子微微一笑,淡然道:“才二十两银子啊?我跟老师来自齐国,国王赠我一个玉麒麟,价值连城,谁拿着玉麒麟,谁就可以进宫做大官,可以娶王侯将相的千金,可拥有更多财富和美女。你们兄弟中只能有一人可随我去。”
却说那几兄弟闻听此言,二话不说,撒开脚丫子就跑了。赞子的妻子一脸惊讶:“你真有玉麒麟?那你隐居这里干嘛,还不赶快逃走?”
赞子笑而不答。
不几日传来消息:财主的儿子们分两派发生械斗,几乎死光,仅留一面黑力大的三儿,也是伤痕累累。未等伤愈,就被官府抓走了。
驼子问:“后来呢?”
高先生说:“后来,赞子的后人协助秦始皇灭了各诸侯国,统一了中国。”
高先生身体里散发出的汗腺味夹杂烟草味,伴俩娃渐入梦乡。
夜半时分,桂子突然哇哇地哭叫,嚷着要妈妈,高先生怎么哄她,都无济于事。驼子被桂子吵醒了,睁开惺忪的睡眼。风雨远去,如水月光泼入岩洞,也浪漫了一个山里的夜晚。驼子说月亮姐姐出来了,便蹬开被子,拔腿跑出岩洞。
清朗朗的夜空中,斜挂一轮皓月,暗淡了星辰,如轻纱曼舞的薄云时聚时散;山丘田野披一身银光,灯笼花被风雨抽打一地残白,藤蔓上刚怒放的花瓣上,蘸满星星点点的夜露,明月给它耀目的聚光,璀璨了桂子美丽的童年记忆。目所能及的夜景,只见高高矮矮的树木,如怪兽般张牙舞爪;沟壑里,积水中跳跃着几个碎碎的小月亮。
桂子蓬松一头黑黑发丝,咯咯地傻笑着,她手指高悬的月亮,欢快地蹦跳着嚷嚷:“月亮姐姐,月亮姐姐好美好美!”
她冰清玉洁的小脸蛋上,残留的泪花一闪一闪,酒窝儿如一汪深邃的清泉,荡漾一圈一圈涟漪。
回味往事,桂子心里再次荡漾着一圈一圈涟漪。就感慨不已:回不去的何止是时间,还有天真与无邪。如今呢,正哥哥还是个孩子,愿他永远长不大。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