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邝虽然活了过来,但落下了右腿和右胳膊麻痹无力的毛病,三儿搀扶他走路,要他多锻炼。
倭冲人看见,初冬的暖阳下,老邝坐在软沙发上晒太阳,三儿抱手机刷屏。
时不时,老邝在没几根白发的头上抓痒。
三儿说,爹爹,来我给你找蝨子。老邝说不长蝨子了,三儿说就是蝨子。
老人就偏过头来,靠在三儿的腿上,三儿的尖尖细指,一根一根拨弄老人的银丝,边拨弄边说:“难怪你头痒,就是蝨子在作怪,我掐死你掐死你,看你还敢不敢咬我爹爹?”
老邝竟然睡着了,三儿捧着爹爹的脑壳,如同抱着一个孩子,满脸幸福。
二毛说,老邝咋个有蝨子呢?
驼子就骂他蠢,这才是真爱,你也让你妈靠在你身上,给她找蝨子哈。
关于找蝨子,高先生最有发言权,他是跟三姐一起长大的。
三姐从小就被她爹宠得上天,念小学了还被她爹顶着。也是在暖阳下,三个闺女轮流着让爹找蝨子,俩哥哥羡慕,也要爹爹找蝨子,爹爹说你没头发,哪有蝨子?
后来俩兄弟都不肯理发了。
三儿的母亲,总是怪老邝宠娃儿,从来不吼不骂不打,村人说不是他亲生,他敢吗?
老邝就骂人:“你懂个锤子。”
村人又说:“不是你的种,你对他们再好也不会有好下场的。”
老邝又骂:“你懂个锤子。爹是责任,你看你爹不送你念书,扁挑大的一字都认不得。”
村人自讨没趣低头而去。
三儿何曾不知道,亲爹死后,她家人多负担重,连哑巴都不愿意娶她娘。爹爹耍猴路过,有人给娘介绍,爹爹同意了,但有条件,她娘必须还要给老邝生一个。
她娘觉得再生就六个娃,要送走二女和三女,老邝不干,说再多也不能送人,自己有能力养。趁老邝卖膏药走了,就悄悄把三儿送走,老邝不依不饶,找对方要三儿,那家人要钱,给了钱又说孩子在外婆家,反正就是不给。
在一个风雪天,老邝终于看到三儿了,孩子瘦得一包藤,看着老邝笑,喊他爹爹。老邝不管了,抱起三儿就跑。
后来,她娘说再生一个,老邝说不生了。
其实,老邝明白着,这女人重男轻女,再生肯定还是想要男孩,如果是女孩,她不会喜欢的。
在三儿心中,爹爹对他们五兄妹都好,爹爹起早贪黑卖膏药,改革开放后,他不走巷串户了,而是每天都在附近的场镇卖膏药,还买打药(所谓打药,其实就是泡酒的中药,可以治跌打损伤,还可以提神)。爹爹挣钱后,日子比普通人家过得好。很早就给大哥二哥各盖了三间青砖瓦房,大哥二哥十几岁都定了亲事,但他们说对方不好看,退了。娘说退婚就白花钱,不许退。爹爹说退了就退了,找好看的。
大哥退了三次婚,二哥退了两次婚。
大姐二姐都念了中学,考不上高中,都复读了一年或两年,最后出去打工。
三儿初三时,腿摔断了,住校不方便,爹爹给她租学校边的房子,每天早上和晚上,爹爹背她上学放学。
三儿也没考上高中,然后跟大姐二姐去外省打工,被爹爹大骂一顿,说三儿你不回来念书,我走了。
三儿怕爹爹真的不要她们了,就回来继续念书。
打工真的很苦,三儿重返校园后,一门心思攻读她最不喜欢的英语,最终终于如愿考进卫校。
三儿本名高珊珊,她在进卫校前,拿着户口簿,悄悄来到乡政府,要求管户籍的干部给她改姓,改为叫邝珊珊。管户籍的女干部说不行,三儿就哭,不停地哭,说她爹爹一辈子养了五个孩子,没一个随他姓,那女干部感动了,当场给她改名“邝珊珊。”
娘知道后背着老邝骂她,你不姓高了,你姓邝,你回你的河南老家哈。
三儿果真问爹爹,老家在哪里?
老邝说,老家没人了。
其实老邝是地主的儿子,考上大学没资格读,还被斗地主。后来就跑了出来,爬火车到了四川,靠卖膏药为生,遇到野猴,逮了一只,训猴耍猴,日子过得逍遥。
当时,老邝看到三儿娘虽然拖着五个孩子,但很清爽漂亮,就这样留在了倭冲。
三儿得知真相后,对爹爹敬爱有加。
毕业后,三儿分到县医院当护士,跟一位医生结婚,然后辞职下海,在成都开诊所,两口子一人管一家诊所。房子买了一套又一套,还专为爹娘买了一套大房子,爹爹不愿去大城市,后来娘走了。
几兄妹商量爹的赡养问题,大哥二哥都说自己穷,三儿什么都没说,只要求俩哥哥,给爹爹一间房子住,照看他别摔跟斗。
没过多久,大哥说老汉带女人回家,让三儿说说他。
三儿当场顶回去:“娘不在了,他找谁你管得着吗?”
大哥鲠住了,不敢跟三儿说,但明显很生气。
过了段时间,二哥又打电话说,老汉经常带女人回家,还花很多冤枉钱,影响也不好。
三儿还是怼他:“爹爹花了你的钱吗?他找谁是他的自由。我们都会老的,他找谁只要他高兴就好。”
二哥就骂她:“就是你惯着他,给他钱,把钱拿给外人花。”
“谁是外人?”三儿很生气,“爹爹养我们不容易,他如今老了,应该有个幸福的晚年。”
“他不是你爹。”
“他就是我爹。”
两兄妹在电话上大吵一架,然后挂断谁也不理谁。让三儿万万没想到的是,两个哥哥把爹爹赶了出来。
村长给她打电话,当时只是说政府出钱给他盖房子,没说享受五保户待遇。
三儿觉得自己一生亏欠爹爹,拿钱给他他舍不得花,爹爹最缺的不是钱,而是陪伴。
虽然她有钱,但真的抽不开身,每天都有病人来,关门陪爹爹不现实。
当她听说爹爹中风了,当即呼来代驾,以最快的速度赶回来,又在县城找了一辆出租车,让代驾师傅坐出租车回去。
回首往事,三儿觉得有文化的爹爹,是世界上最伟大的人,他把自己的爱,倾注在一群跟他毫无血缘的人身上。尤其是她三儿,如果没有爹爹,她现在的人生应该是什么样子,她不敢想。
三儿怎能忘记,她刚辞职下海那阵,开办诊所要花很多钱,跟大哥二哥借钱,他们都说没有,还向她诉苦,说儿子结婚要在县城买房子,否则人家姑娘不嫁了。
她又跟两个姐姐借钱,大姐二姐各借了几万块给她,但还是差钱,爹爹见她脸色不对,也知道她要开诊所,什么也没说,拿出一袋钱递给她:“三儿,这里不多,但可以缓减你的压力。”
她看见十多捆整整齐齐的钱,但全是五块十块的,还有一块两块的。
那一刻她泪流满面,多好的爹爹啊。
拿回成都后,她又失望了,全是停止流通的老币,但都是新暂暂的票子,还是连号的。
到银行兑换,工作人员摇摇头,说报废了。
有人愿意收购,三千块面值给她六千,她警觉了,老公说这么新的连号币,收藏价值不菲,就拿回家不卖了。
后来有人愿意出十万,但她还是没出手,这是爹爹的心血,留着吧。
又是一个下午,日头从山峰斜照,三儿突然大哭起来,说爹爹走了,走得太匆忙。
高先生感觉不对,上午都好好的,怎么说走就走了?
三儿让高先生给她爹爹穿寿衣,又叫来邻居帮忙布置灵堂。
断魂鞭炮轰轰隆隆炸响,阴钱烧了几捆,还要买上好的棺材。
高先生把粗短的指头按在老邝的人中穴上,突然一声吼:“别瞎忙活了,伯父没走。”
三儿流着泪:“爹爹身体都凉了,咋个没走?”
桂子看了老邝的嘴角,还有药液溢出,就说他吃错了药,深度昏迷,应该是假死。
三儿卯足劲,把爹爹抱上床,给他垫高枕头,问高先生:“弟弟,你伯父还有救吗?”
高先生既没点头也没摇头:“今夜看他挺得过来不?”
高先生看了老邝嘴角的残留药液,用指头沾了,又在鼻子下嗅了又嗅,沉吟不语。又吩咐桂子回家,柿子树下的几株带花野草,拔了熬水拿来解毒。
桂子去了,高先生自言自语:“他吃的这种药,据说可以治疗中风,但我没有试过,不敢给病人开。”
三儿又哭了:“一定是爹爹怕连累我,自己吃药想根治,他是在拿命换我的自由啊。”
桂子用搪瓷缸端来解药,三儿一勺一勺喂:“爹爹,你快点醒来哈,我不走了我好好陪你。”
桂子可以理解,一个耄耋老人,中风后生活有诸多不方便,拉屎拉尿和穿衣洗澡,都得靠他人帮着,邝爷爷的生活起居,肯定是三姑妈管,老人觉得闺女照顾他,太不方便,就自己吃药,若能自愈更好,不能自愈就一了百了。
三儿听桂子这么说,哭得更伤心了:“爹爹啊爹爹,三儿不怕脏不怕累,三儿愿意。三儿欠你太多太多,你不要走不要走,我还想当你的三儿一百年。”
三儿边呼唤着爹爹,边唱一首歌:酒干倘卖无,多么熟悉的声音,陪我多少年风和雨,从来不需要想起,永远也不会忘记,没有天哪有地……假如你不曾养育我,给我温暖的生活,假如你不曾保护我,我的命运将会是什么,是你抚养我长大……远处传来你多么熟悉的声音,让我想起你多么慈祥的心灵,什么时候你再回到我身旁,让我再和你一起唱,酒干倘卖无,酒干倘卖无……
唱着唱着,三儿滚烫的泪,撒落在老邝的脸上。
老邝嘴唇突然动了:“烫啊。莫哭了,三儿你莫哭,有爹爹在,没人敢欺负你。”
“爹爹。”三儿不哭了,轻轻地捧着爹爹饱经风霜的老脸,水雾腾腾的眸子,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嘴唇铁在他耳朵边,“爹爹,你莫吓我,我胆子小。”
老邝突然睁开眼睛,大声说:“三儿莫哭,三儿莫哭,爹爹来了。”
老邝竟然奇迹般翻身坐起来,说他做了个梦,梦见有人欺负三儿,他挥舞一根棒子,打翻了一群人,三儿给他喝开水,给烫醒了。说罢,老邝跳下地,赤足跑出来门来:“三儿三儿,好大的太阳。”
太阳还有一丈高,余晖璀璨三儿的泪光。
三儿让爹爹坐下,然后给他用热毛巾抹脚上的尘土,穿袜穿鞋。
“好人有好报。”王七婆说,“我家那几姐弟,没有一个有三儿孝顺。老邝啊老邝,你值得!”
老邝调侃王七婆:“你让他们来,给我家三儿拜师哈。”
王七婆就笑着骂他:“刚活过来,就翘沟子了。”
看热闹的村人,忍俊不禁,一个哈哈接着一个哈哈。
老邝一手拉高先生,一手拉桂子:“我这条命,是你父女俩从阎王爷那里硬抢回来的,我病好了要找你们喝酒的。”
桂子说,中风后不能喝酒。
老邝说,吃了这种药,他已经满血复活,手和脚都好了。
三儿不相信:“爹爹你再走几步我看看。”
老邝就在坝子里蹦哒一圈,像个顽皮的孩子,挤眉眨眼。
三儿又哭了,喜极而泣:“爹爹啊爹爹,你一惊一乍的,我感觉在做梦。”
老邝又对高先生哈哈一笑:“侄儿啊,你比我运气好,当年我卖草药被公社的那个女人,抓去骂了,她骂我骗子,还关了我几天。后来又没收了我的膏药和打药。”
桂子偷笑,她心里明白,是陈姐干的。
就严肃地问他:“爷爷,你的打药和膏药,效果好还是不好?”
“我还真说不清楚,反正是我爹传给我的,我一辈子都在总结经验。”老邝说,“我就是个卖狗皮膏药的,看病的人不找我,他们都找你老汉。”
三儿突然想起来,人家把她爹救活了,还没给报酬呢。她给桂子转钱,桂子拒收。
“我的乖乖侄女,越来越漂亮了,你一个小女生,把百多斤的人背回来,真是太有爱心了。”三儿满目感激,亲了亲桂子,“三姑妈爱你!”
“这种情况,无论是谁,都要背爷爷回来抢救。”桂子有些不好意思,“人命关天,也是使命召唤。”
“我要请高先生和桂子喝酒。”老邝说。
“我等你召唤。”高先生答应。
“在地铁上,我看到一个漂亮女人,很像你妈妈。”三儿说,“我想招呼她,电梯快,一闪就不见了。”
听说妈妈,桂子表情复杂。爹不愿提起,她每次去成都,都陪着妈妈,但他不敢跟爹说。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