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明顺路骑电动车过去，到了妇人身前，相比于上次见面的不修边幅，妇人的状态明显好转了一些。
“改在白天送单了？”
她认出了姜明，微微讶然。
“放假赚点零钱。”姜明随口道，而后望了眼邋遢女人逃走的方向，“你认识她？”
妇人摇了摇头，感慨着叹了口气。
只有亲身经历过，才能明白那种天塌下来的痛苦，她与那个疯女人的距离，确实比其他人近一些。
“你有应对黑夜的本事，要是有空，就多帮她留意吧。”
姜明无言地沉默，妇人似乎也没在意姜明的回应，从兜里取出一张塑料卡，还有一张折叠的纸。
“这是我丈夫想送给你的，正好今天遇到。”妇人压低几分声音，把东西递给姜明，“他说这些有用，我也不懂，你自己看看。”
姜明接在手里看清，塑料卡片是员工证，印着垃圾桶大叔的信息和公司图标，一股社畜气息。
这有什么用？让我顶替他去上班？
姜明收起员工证，看了看那张折叠的纸，似乎保存有段时间了，看起来有些脏兮兮的。
打开之后，纸面上是几行规整的字，似乎记录了一个小故事。
“五：这是一段很无趣的故事，故事的主角是个普通的上班族，他既不努力，也不偷懒，按部就班地工作着……我得承认，才华并不时刻眷顾于我，也许这个无聊的剧情能让我度过灵感贫乏的时期。
“办公室里的时间过得很快，他转眼就到了三十岁，生活如常，他也升了几次职，但相比于涨幅微弱的工资，身上的压力却越来越重。
“老旧的小区越发不堪，设施老化严重，邻里时常漏水，甚至有裸露的电线，并且还有些不好的传闻与事件，他不想再忍受这些了，想买一套新的房子，带妻子过上更好的生活。
“父母已经快要退休了，作为家里的独生子，养老的事必须提早考虑，他不得不分出一部分工资留给老人……但其实，父母更想要看到他有一个孩子。
“——超过四十岁且具有额外抚养能力的夫妻，会被分配一个调剂儿童，他必须要在这之前有自己的孩子，否则家里就要多出一张嘴，生活将会更加艰难。
“他只好更加努力地工作，这份努力似乎也得到了领导的赏识，他开始接到了越来越多的应酬，他认为这是个好迹象，他的业绩越来越好，很快就会升职加薪，劳累的尽头似乎就在眼前。
“代价是他时常喝得酩酊大醉，幸好他有一个好妻子照顾，但身体经不住这样折腾，各种各样的病症在转眼间浮现，生活越发痛苦，妻子也对他越发不满，但他没有任何办法，只是性子越发沉闷。”
黑色的笔迹写到这里，后面被划掉了，但是还能看清。
“又一次醉酒后回家，他终于被妻子骂了一通，赶出了家门，在外面发呆的时候，他接到了父亲病倒的电话。
“治病花出了家里近半的积蓄，生活一下子变得拮据，他赚钱的目标也一下子从‘活得更好’变成了‘维持生活’，他不知道自己能抗多久，只能越发焦虑地等着近在咫尺的升职，但所谓的近在咫尺，却偏偏遥遥无期。”
“他的性格越来越阴沉，看起来踏实沉稳，眼中却积蓄着越来越多的急躁与不满，直到最后被引爆成了愤怒——”
“他遭受了客户的刁难羞辱，这在应酬中是难免的事，但他却莫名地忍不住火气，下班后独自喝得烂醉。第二天强打精神上班，发现领导已经把升职的机会给了一个新人，听说是名牌大学的高材生。
“这一切合情合理，但他的烦闷却难以遏制，同事们默默不语，但他仿佛看到了那些人的嘲笑。
“慢慢地，他心里有了一个念头，决定结束这一切。”
“……”姜明看得一头雾水，抬头看向妇人。
“这张纸是我丈夫死后出现的，就夹在公文包里。”妇人给姜明解释，神情很凝重，就是一般人讲诡故事时的表情，“前半段都发生在了我丈夫身上，后面被划掉的部分则在他去世之后……后来公公确实生病了，那会他刚刚失踪，我还瞒着没告诉老人。”
姜明闻言微微讶然，又仔细看了遍这张纸。
看着开头的话，姜明没来由地想起了之前的一位顾客，他被记录在叶蓝的笔记本里，被称为“失败的编剧”。
取出笔记本翻到那一部分，真正有用的内容就是“线索一：他曾写过五部剧本”。
手里故事的开头恰好是个“五”字，姜明很武断地下了结论，把这张纸夹在了笔记本的这一页。
妇人安静地看着姜明的动作，直到他把员工证和写故事的纸都收下。
“你丈夫……是怎么死的？”
合上叶蓝的笔记本，姜明随口多问了一句，毕竟当初他和叶蓝就是因为垃圾桶大叔相遇的，笔记本里还有相关的记录。
“被车撞死的。”
姜明闻言一呆，妇人则是叹了口气，继续说道，“你不提我都忘了说，那辆车也有些古怪，你碰到得小心些，是一辆红色的轿车。”
红色轿车？还有这么巧的事？
姜明着实被惊了一下。
“车上是不是没有人？”
他连忙确认。
妇人反倒被姜明的话惊了一下，没想到姜明思路清奇。
“有人，是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她缓缓说道，有些暗恨，“当时我丈夫还没死，那混蛋看撞了人，吓得把他塞进了垃圾桶里……后来尸体又被一种叫觅血犬的东西拖走了，城安署那些混蛋真不把我们的命当回事，只派人把血擦了擦就告诉我调查结束了。”
“……”
姜明其实差点被垃圾桶大叔的悲惨遭遇逗笑，但笑出来又不合适，只好默默憋着。
不过妇人说的三十多岁男人倒是个线索，也许是那辆车的车主？有空可以去汽修厂问问肖诚。
想到这里，姜明微微点头，夜里要做的事又多了一件，不过这事不急，可以往后放一放，等解决了“殓尸人”再说。
完成了丈夫交代的事，妇人又和姜明道谢几句，而后就回家去了，姜明看着妇人离去的背影，视线一偏看到楼下的垃圾桶，原本的一排垃圾桶此时就剩下了一个，被收拾得干干净净。
哑然失笑。
……
白天送单确实要慢上很多，但胜在悠闲惬意，完全不用像夜里那样担惊受怕，过程全都很顺利……除了第一个单子。
一下午时间，姜明送了六个单子，加起来四十块钱。
虽然远比晚上赚的要少，但胜在可以提现，能及时改善局促的生活状况，这种取舍是必要的，不然就熬不到发工资了。
足够狠狠吃一顿肉，省着花更是能撑两三天，姜明对这个成果很是满意。
而且随着逐步适应，他已经可以同时送三四个单子了，效率还会再高一点，趁着剩下的时间还能再赚一些。
……转眼间，天色近晚，炽热的空气里终于泛起一丝凉风，城市的光线慢慢暗下来，逐渐与姜明熟悉的模样开始重叠。
“吱——”
自行车轮子缓缓转动，发出有节奏的磨蹭，盛夏的黄昏，李大爷结束了一天的忙碌，迎着晚风慢悠悠回家，顺便思索着晚饭的下落。
偌大的城市，在不同人眼中自有不同的色彩，富人们满眼光鲜亮丽，看不到普通人的世界，穷人们仰望着别人的生活，像在巨人脚边抢食的老鼠，李大爷则不同，恰到好处的财产与丰富人生阅历结合，给了他既优越、又务实的生存方式——
看到一个外卖员拐进了小区，李大爷心里有了着落，蹬自行车的动作稍快了两分，不紧不慢地缀在那个外卖员身后，嘴里还在悠闲地哼着曲子。
外卖员在李大爷的注视中进了楼，留下电动车停在楼下，李大爷哼着歌停在电动车旁边，大大方方地掀开了餐箱，动作悠闲而随意，就像是在菜市场买菜，唯一的区别只是不用付钱。
呦，怎么这么乱啊……掀开餐箱一看，李大爷顿时心生不满，这年头的年轻人真是够懒的，什么东西都往餐箱里塞，也不知道整理整理。
这都什么玩意，水壶就算了，装点水没什么，还有把水果刀干什么的？送外卖累了削个苹果？这餐箱里也没水果啊，几张寻人启事也往箱子里放……这几个外卖倒是挺好，但怎么底下还压了一块破布，送外卖兼职捡破烂？
算了……看了眼天色，李大爷也不打算讲究了，把箱子里的一个餐盒拎出来，打量着适不适合当做晚饭。
太便宜了，不见得好吃……看看有没有贵的。
……
“您好，蓝昼外卖。”
姜明已经能熟练地喊出这句话，顾客很快开门，是个衣着清凉的大姐，开门后惊异地看了姜明一眼，没想到这外卖员戴着碎头盔、穿着福生制服。
姜明也很惊异地看了对方一眼，但下一刻又赶紧低下头，把外卖递给对方。
“用餐愉快。”
“谢谢。”
双方没有过多交流……诡都不会闲着没事和一个外卖员交流……大姐接过外卖就关上了门，姜明安然下楼，顺便在手机上点了“订单送达”。
这是个距离比较远的单子，完成后足有七块钱进账，姜明很享受地看着七枚硬币落进存钱罐的特效，又开启了下一个订单的导航。
这事也挺神奇的，如果换在大学里，有谁让他大夏天跑到食堂去打个饭回来，别说七块钱，十块他都懒得去，但现在，他却屁颠屁颠地跑了几公里，还爬了个五楼。
还挺高兴。
掀起领口扇了扇风，骑电动车的时候不觉得热，其实汗都被风压在皮肤底下，此时爬了个五楼，又在空气静滞的楼道里，汗水立刻决堤似的往外冒。
一步迈出楼门，姜明深吸了一口凉气，抬头看向电动车，而后当场惊得忘记呼气。
一个老大爷就站在电动车旁边，掀开餐箱在里面挑来挑去，嘴里还哼着歌，跟在饭店里看菜单似的，很满意地选出了其中一个餐盒。
“哎！”
短暂不足半秒的反应后，姜明就焦急地大喊，连忙冲了过去，李大爷见状立即把餐盒塞进了包里，而后才抬头看向姜明：“干什么？”
“那是我的外卖！”姜明瞪着眼睛大声道。
“你的？这是我刚买的。”
李大爷很莫名其妙地看了姜明一眼，没等他回应，骑上自行车慢慢悠悠地走了，留姜明独自呆滞在原地。
这是正常的剧情走向吗？
“您有一个订单十分钟后超时。”
手机恰到好处地响起了提示音，这才把姜明的思绪拉了回来。
看着眼前的状况，姜明不禁苦笑，这画面似曾相识，他好像在阴间经历过一次。
只是阴间更含蓄一点，不像阳间这么……光明正大。
当时客服的建议是找商家重做一份，但现在距离商家已经很远了，而且手里其他单子也会被拖延超时，骑电动车追那个大爷也是同样的道理，万一其他单子都超时，这事就越来越乱了。
不然直接把钱赔给顾客？麻烦人家再重新点一份，这样应该可行……
掀开餐箱，姜明对照着手机上的单子一个个查点餐盒，找出被偷的是哪一份外卖，同时心里期盼着那份不要太贵，这年头的外卖基本都二十块以上，万一碰到一份四五十的，这一下午挣的钱就全赔出去了。
生活就是这样变幻莫测，几分钟前他还在为七块钱的收入而欣喜，现在却因为外卖被偷而欲哭无泪。
咦？
清点完最后一个订单，姜明疑惑地眨了眨眼，发现餐盒一个不缺。
但他明明看到那个大爷从餐箱里拿走了什么东西，再把餐盒重新清点了一遍之后，姜明皱着眉头在餐箱里来回看，直到想到某种可能，心里忽而一惊。
连忙把几个餐盒提出来，露出下面的裹尸布，原本放在裹尸布上的木匣果然已经不翼而飞。
“嘿……”
姜明顿时哭笑不得，意味复杂地看着老大爷离开的方向。
你这不是添乱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