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思绪狂风暴雨一般扑面而来，先在混乱不堪的脑海中炸做一团，而后顺着血管激流而下，涌向心脏。
胸口处，心猛然停了下来，耳边轰隆一片，有什么热辣的东西聚向眼眶，想要缓缓而出。只是时机不对，伊人恍惚记得自己还要见皇帝的，不能在这个时候哭。于是她只能忍着，忍得五官剧痛，那些热辣且多余的水分终于找不到出口，开始慢慢降温，再逆流而下，浇了伊人一个透心凉。
在她求生无门，求死无路的那些年，这个身影她盼了多少次，梦了多少次。
最需要他的时候他没来，现在见了面，也无关要紧了吧。
伊人慎之又慎的，努力让自己显得自然。
卫公公躬着身子走在她身旁，一直留意着伊人的速度，发现她慢了几步，便停下来问：“夫人怎么了？”
“无事。”
她语气僵硬，但话一说出口，身体也就慢慢放松了。
轻舒一口气，伊人跟着卫公公，走到皇帝面前，行礼，磕头。
皇帝亲手将她扶了起来，哈哈一笑，说：“伊人来了，不必这么拘礼啊，快起来快起来。”
项其耒现年三十有四，正是年轻气壮的时候，不过因为思虑过多，显得有些消瘦苍白。
今日不必上朝，所以他穿了一身白底暗纹的云纹常服，神情和蔼愉快，像一位温和可靠的长辈。
血缘上算，伊人的确是要叫她一声舅舅的，不过她知道，这位皇帝陛下，尽管因为各种原因，对自己的态度一直不错，甚至还算宠爱，但他心里，其实并不喜欢自己。
这也没什么，一个皇帝，你不能奢望他能给别人多少感情，连自己的那些儿女，他恐怕也不怎么放在心上，何况自己。
“这才一年不见，我们伊人，就已经嫁人了！哎！你这孩子，千里迢迢从京城跑了回去，成亲了也不来个信儿说一声。我这个舅舅啊，怎么说也算是你的亲人，竟然还是从别人口里知道你成亲了。我呀！正不想搭理你这个倔强丫头。”
“伊人不孝，请皇上责罚。”
皇帝一埋怨，伊人哪有不告罪的。
见她这样，皇上反而又哈哈大笑，指着屈膝跪着的伊人说：“玄黎，瞧瞧，姑娘长大了，可稳重了不少，从前在玄家时，被你给宠得，可真是无法无天。”
她从前就是再受宠，也定多跟邵阳公主争嘴，可从来没有无法无天过。
皇帝今日，当着平厉的面这么说，本来就是在下眼药水。
果然，平厉冷着一张脸，闻言哼了一声，把头转到一边去了。
玄黎没管平厉态度如何，只问伊人：“已经回京了，怎么不回家来？”
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清净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沉稳。
伊人只觉手脚发麻。
已经很多年没有听到过这个声音了，但他的话一出口，却好像就是昨日一般。
伊人醒了醒神，才回答到：“刚刚回来，宅子还没收拾好，况且陛下一日不下旨，我们也不敢随意出门，免得劳累传圣旨的大人们走空趟。”
这话可是皇帝最爱听的了，自己不下旨，将军一家连门都不敢出。皇帝心情大好，看着伊人的眼神，也柔软了几分。
换做从前的慕伊人，是绝对不会这么说话的。
玄黎显然也因为她的话感到诧异，不过他这个人一向不动声色，听伊人这么说，只道：“那就等哪日闲了，几回家来住吧。母亲总念叨你，你三姐姐们，也总说无聊。”
“多谢公子好意，不过伊人已经嫁为人妇，还有一大家子要管呢，不能时常出门去的。”
在玄黎口中，玄家还是伊人的家。而在伊人口中，她已经有个自己的家，尽管夫妻不和，尽管乱作一团，尽管前途未卜。
气氛有些微妙，白贵妃眼见没法收场，赶紧出言缓和，说：“好了伊人，瞧你说的，你从小在玄家长大，玄家也算是你的娘家，嫁出去的姑娘不时回家住住，有什么不好的呢？”
伊人轻言：“娘娘说的是。”
白贵妃说话的时候，还看了一眼白云珠，发现她虽然脸上还笑着，但脸色明显已经不好了。
白贵妃出自白家长房，是白云珠的亲姑姑。她比皇后只小两三岁，看着却要年轻很多。白贵妃细目圆脸，有着典型的白家人特色，身材高挑面庞圆润，一笑嘴边还有一对小梨涡。
自从进宫以来，白贵妃一直盛宠不衰，皇后大婚多年，膝下只有一女，且才十二三岁，而白贵妃却已育有两子，两人年纪都比皇后嫡出的公主要大。
她的盛宠，使得白家对大皇子的支持毫不惜力，白贵妃投桃报李，对娘家也多有提携。
这些白家小辈当中，她最最疼爱的，自然要数白云珠。
不仅因为她是白家这一代仅有的女儿，更是因为，她与玄家大公子玄黎订了亲。
得到娘家白氏的支持是理所应当的，如果再有玄家的支持，那儿子的这个皇位，基本上就十拿九稳了。
所以在不得罪玄黎的前提下，她是百分百站在外甥女一边的。不过在皇帝面前，她一直表现公正端庄识大体，自然不会偏颇自己的外甥女，让皇帝觉得她只顾着娘家，不给他面子。
所以发现白云珠神情别扭，她还很是递了个眼神暗示一番。
伊人一直低着头，并没有直视任何人。
她梳着端庄的发髻，佩戴着庄重却又不过分华贵的配饰。身上的衣着，也是更为大气的妇人装扮。相比起一年前离开时的样子，如今的她，简直像变了一个人。
玄黎静静地看了他一会，终于叹了一口气，没再说什么。
白云珠心里眼里全是他，见他叹气，本就心里不舒服的她，这会儿更难受了。
皇帝和贵妃，玄家与未婚妻白云珠，慕伊人跟被拔了牙的将军平厉，六个人在春景园走走停停，并没有谈什么正经事，只拉了好半天的家常。
也是，真正的大事，他们是不会当着女人们的面说的，想必在来春景园之前，就已经全部说完了。
说了半天话，皇帝终于说累了，慕伊人跟平厉告辞，一起出宫回家去。
等平厉跟慕伊人离开之后，白贵妃见外甥女心不在焉，便对皇帝说道：“皇上您累了，就让臣妾扶您休息去吧，玄公子也该回家了，云儿替我送送。”
招白云珠进宫，本来就是为了让他有机会跟玄黎相处。
白云珠明白姑姑的意思，当即红着脸说了一声是。
白家姑侄之间的这点小心思，皇帝自然知道的一清二楚。男人哈哈笑了一声，说：“好，朕的确是累了，爱妃同朕回去歇息，云珠呀，你送完玄黎，可要记得回来哟，莫这会儿就跟人走了，到时候，朕可不知道怎么跟你的父亲交代。”
“皇上，哎呀，姑姑你看嘛！”白云珠娇嗔一声，脸更红了。
白贵妃捏了捏她的鼻子，打趣：“好了，送送就回来，待会儿咱们还要一道用膳呢！”
打趣完外甥女，白贵妃看了玄黎一眼，终于扶着皇帝走了。
白云珠这才羞涩万分地看着玄黎，支支吾吾地说：“玄哥哥，是……是想再走一走，还是，还是回家呀？”
“回去吧。”玄黎对她笑了笑，说。
两人一前一后，往外走，不过走的都很慢。
玄黎心中有事，一时若有所思。白云珠本好不容易得到跟心上人相处的机会，满心以为他会说点儿什么，可等了半晌，丝毫没有等到男人的一句话，她心里七上八下又酸又涩。过了好一会，才终于停下了脚步，鼓起勇气问道：“玄哥哥，你是不是，很后悔。”
“什么？”
玄黎也停了下来，回头看她。
他身量很高，有八尺往上，只这么静静站着，都把人压迫得喘不上气来。玄黎号称汴京第一公子，容貌出众，不过是基本条件。然而玄黎的容貌，也过于出色了些，他朗眉凤目，挺鼻薄唇，脸上的皮肤，更是白皙得没有一点儿瑕疵。
白云珠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她时，还是在玄家的家宴上。男宾与女客是分开款待的，她与几名闺中密友玩耍，一不小心就撞进了玄公子的院子。
当时玄黎正换了衣裳要出去见客，脚步匆忙，一下子就与迷路闯入的白云珠来了个面对面。
对于玄家这位大公子的过人容貌，白云珠是早有耳闻的，从前总是不以为然，直到真正见到，才知自己孤陋寡闻。
只是一个照面，她就失了魂。男人那一双眼，就那样深深地印在了她的脑海中。
以至于过了这么久，如今两人已经定亲，她面对他是，也依旧诚惶诚恐。
或者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人能理直气壮地得到他的关注与宠爱吧？
这样谪仙一般的人物，是理所应当要被供奉在神坛上顶礼膜拜的。所以她因为今日的委屈，明明有一肚子的话，却在他转过脸时，全部都烟消云散了。
这个人，他不仅俊美过人，更加才华横溢。才不过二十四岁，就从在文华阁出任秘书郎。若不是老太太过世守孝，如今应当又擢升一品了。作为玄家嫡出的的公子，无论他想怎么样，都是理所当然的。
白云珠深深吸了一口气，说：“没什么，我就是说，慕姑娘她……她是不是不喜欢我？我想她大约是有什么误会，若有机会，能与她见面，一定要向她解释一下才行。”
反正慕伊人已经嫁人了，他们已经成为过去，自己要是太在乎，说不定反而会让玄黎觉得自己不贤惠不大气。
听了她的话，玄黎笑了笑，说：“不必了，伊儿小心眼，但这是我跟她时间的事，你不用理会。
说完不知又想到什么，又加了一句，说：“伊儿没有亲人，从小长在玄家，被我一手带大。被我纵容了一些，便有点儿任性……”
白云珠听到男人用低沉温柔的声音跟自己说话，心早就跳得要窜出来，结结巴巴地说：“你的一片苦心，她，她一定能明白的。”
有什么一片苦心，不过是突然悔婚，又没有好好安抚伊人而已。玄黎自嘲一声，说：“不要胡思乱想，就送到这里吧。贵妃娘娘带等着你，你先回去吧。”
跟见姑姑相比，她更希望多跟你待一会儿啊！
白云珠万分不舍，可是男人的话不容置疑。所以她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转身离去。
他到底喜欢我么？
白云珠终于又一次，忍不住这么想。
失落地回到紫宸宫，皇上已经离开了，贵妃摆着棋盘，正在跟小路子对弈。
见她失魂落魄地回来，便遣退了小路子，拉过白云珠的手让她在自己对面坐下，问：“这是怎么了？玄黎得罪你了？”
“哪有！”白云珠嗔道：“他就是那个样子，什么都不出错，又什么都让人不踏实。”
“你呀！谁让你找了这么好一个未婚夫呢！”贵妃捏了捏她的鼻尖儿，说：“玄黎的才情模样摆在那儿，整个汴京城，多少的千金小姐芳心暗许，她们哪一个，不是为了她柔肠寸断，日渐消瘦。倒是你，赢了这么多人成了他的未婚妻，还不满足。”
被这么一打趣，白云珠脸上终于有了一点笑容，然而她还是叹了一口气，有些迟疑地问：“姑姑，你说玄哥哥对我，到底怎么想的呢？他心里喜欢不喜欢我，若是不喜欢我，那……”
“若是不喜欢你，又何必要跟你定亲呢！”贵妃娘娘劝道：“你个傻丫头，成天就是胡思乱想。玄家的情况呀，跟别家不同，虽说成亲都讲究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然而玄黎的主，哪怕他爹娘，也是做不了的。所以他选你，必定是他自己的意思。若是不喜欢你，怎么会上门提亲？请尊菩萨回去供着么！我看你呀，是故意在我这炫耀呢！”
“哎呀姑姑，您就别打趣我了！”白云珠终于喜笑颜开。显然贵妃的话，是说进了她的心里。
如果玄黎不喜欢自己，那肯定是不会上门提亲的，他与别人可不同。不，他与这天下，所有人都不同。
而且不论如何，自己都是他未来的妻子，这已经是注定了的事情，她还有什么可不慢的呢！
不过见到慕伊人，她心里还是有几分不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