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幻惑，临殁见真。”这是这位人类议员描绘的第一句话。
“《唐·吉坷德》？”陆文看着他。
“嗯。”
陈强放下手中的面包。
他坐在两人对面，神色平静。
“恐惧所造成的后果之一，就是使人神智混乱，看不清事物的本来面貌。”陆文低声念出这句出自《唐·吉坷德》的名句，“在你的世界里，所有生物都是扭曲的，是幻想？还是现实？”
“对你们而言是幻想，对我而言是现实。”陈强说道。
《唐·吉坷德》那本书描绘了一位没落贵族，看骑士看得入迷的没落贵族。
他将书中所写幻想为现实。
那些魔法与正义、斗争与传承在他脑海中碰撞。
于是在那个骑士消失的世纪，他披上厚重的铠甲，翻身上马，在黄昏与黎明间孤独地追逐那段已经消失的骑士精神。
他把邻村的姑娘认作女主人，他与风车搏斗，并固执地认为那是一个巨人。
“你的童年遭受过某种恐惧的事物，世界开始变得扭曲，所以零号为你创造了另一个世界，你自以为梦中见到的世界。”陆文说道。
“我从来没有做梦，我是清醒的，这个世界也不在梦中，存在于现实。”
“我在你眼中是什么样子？撕裂的怪物？蠕动的血肉？浑身长满了眼睛？”
“差不多吧。”
殷六月从头到尾都看着两人聊天，她居然找不到共同话题。
这个叫陆文的家伙，相当了解零号。
唐吉坷德是个什么东西她也不知道。
这两人的对话，在她听起来，像是经过了加密的。
“按照普通人的思维，在发现了我之后，应该密切关注我，监视我的行动，直到我与老师接触。”陈强说道
“那只是普通人对付普通人的思维。”陆文看着他。
“老师说，他要建造一个完美的世界，所以我愿意跟随他，把这个扭曲的世界化作历史的一页。”
“但现在你被他抛弃了。”
陆文看着陈强。
这个人类议员与小画家有很多共同点。
童年是他们共同的弱点。
零号在那个时候趁虚而入，给了他们另一个世界，比残酷的现实世界更美好的世界。
“你知不知道，收养你的这家人，他们的死亡，可能都与零号有关。”
“我知道，我看着他们死的。”
这人没救了。
小画家好歹还知道远离莫乌市去保护他心爱的人。
陈强居然眼睁睁看着自己家人死。
或许在他眼中，那些死去的家人，都是一些形状可怖的怪物？
“他们毕竟收养了你。”
“每个人所认识的世界都有所不同，你们看到的世界是普遍认知的世界，这个世界是存在的，那为什么我看到的世界就不能存在？”
陈强在陈述这一切的时候，语气都不曾发生变化。
仿佛他从来只是个路人。
“我看到天空一片血红，大地布满深渊，怪物在人间行走，每个人都与妖魔共生……你可以认为这是我的幻想，如果这不是呢？”
“其实你配不上那句墓志铭。”陆文看着他的眼睛，“一生幻惑，临殁依旧困惑，这才是你，你偏执地认为自己是对的，认为零号是对的。”
陆文起身，知道没有问下去的价值了。
他走到门口，打开大门。
迎面是贝克城清晨的微风。
殷六月跟在他身旁。
“为什么不继续问了？”她问道。
“没有必要，我已经拿到应该知道的答案了。”陆文看着远处，“有时候，人知道自己错了，但他不愿意改正，因为那个错误让他付出了太多代价，所以他只能沉浸在错误里，一旦醒来，那个代价会让他彻底崩溃。”
这句话的声音不算太大
但他就站在门口。
所以背后房间内，正在吃面包的陈强听得一清二楚。
他坐在凳子上，低垂着头，身体轻轻颤了颤，很快又恢复平静。
陆文与殷六月回到车上，渐渐远去。
“你说，零号现在是不是正在看着我们？”殷六月坐在副驾驶上，扣好安全带。
“对，而且他知道我之前与陈强的谈话内容，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陆文说道。
“那咱们的计划他岂不是都知道了？”殷六月问道。
“我们有计划吗？”
陆文笑了笑，他们的计划就是破坏零号的计划。
江博士似乎有意锻炼他们两个，所以别的建议都没给，只是把所有设备的权限都开放了，任由他们两个使用。
总感觉这位老前辈很有把握。
“你刚才出门的时候，最后一句话是什么意思？”
“陈强其实已经意识到了，他童年遭受的一切，都是零号一手策划的，包括那些导致他世界观发生扭曲的恐惧事件。”
陆文在地图上找了找评分比较高的饭店。
将其设为目的地。
“收养他那家人的死，同样是零号做的，可以说，他从小到大，经历过的所有悲剧，都是零号导致的。”
“那他还死心塌地跟着零号做事？”
“因为除此之外，他已经没有别的事可做了，他的人生看不到希望……零号好歹还能给他一个真实的梦境，让他不至于过于痛苦。”
“这样活了还不如死了。”
被操控的人生就是这样悲剧。
两人尚未抵达饭店，就传出了一条新闻。
【人类议员陈强在家中吞枪自尽，目前原因不明】
【经调查，陈强议员患有长期的抑郁症，常年独居】
死了。
陈强知道，虽然他的暴露导致零号放弃了他，但他还有最后一样值得利用的。
那就是他的死。
“零号可以安排他的死亡，让死亡更像是由仿生人组织制造的，那样也可以达到增加矛盾的效果，但最后……他可能是终于醒了吧。”
那样被操控的一生没有任何意义。
在两人的谈话中，陆文一直在提醒陈强。
“一生幻惑，临殁很难见真。”
如果不自己做一次决定，他就见不到真相。
所以陈强最后决定。
自己安排自己的死亡。
他打开家门，最后看了一眼这个扭曲的世界。
枪响在这个宁静的清晨惊醒了四周的邻居，他们纷纷走出门。
死亡的这一刻，他终于摆脱了零号的控制，也不知道他眼中那个世界有没有恢复正常。
“他死在大街上，零号来不及布置现场，枪响之后，四周的人们很快就发现了尸体，所以零号无法利用他的死亡。”
零号现在是什么心情？
感觉事情在渐渐脱离他的控制吗？
“下车吧，饭店到了，想吃什么就点什么。”
陆文把车停靠在路边。
江博士改造过的车，车身自带无死角的监控，可以避免一些心怀不轨的人往车上安装窃听仪。
殷六月照例点了一桌子。
“陈强的话其实透露了一个信息，零号还有更大的计划，每个计划相辅相成，即使中间某一个出现了问题，也不会太影响最终的结局，他想要挑起城市与无人区的战火。”
陆文靠在椅背上，仔细分析。
还缺了点什么。
几个不同势力议员的死，加以利用，或许可以达到最终的目的。
但那个计划被破坏了。
公之于众。
现在，只要仿生人议员死亡，人们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零号，而不是别的什么人。
所以议员的死已经没有价值了。
但听陈强的语气，零号似乎很无所谓。
“原来……他目的其实已经达到了，后续只需要做一件事。”陆文突然想明白了某个关键的点。
“什么？”殷六月抬头看着他。
“你仔细想想，博士这次是为了锻炼你，不是让你整天吃吃喝喝。”
“我又不了解零号，你和博士凌晨讨论了好几个小时，谁知道你们到底在打什么哑谜，人家只是个普通人家的美貌少女。”
“……”
大规模的战争，很多时候都起源于局部的小规模动荡。
当伤亡达到了一定程度，双方就会开始克制不住。
所谓的，打出了火气。
“伤亡，这是零号最终要求的结果，他已经做到了。”陆文说道。
“你的意思是……昨晚那场地下组织与仿生人势力的交战？但那不是我们两个故意挑起的吗？”
“对，但就算没有我们两个，也会有别的人去挑起争斗，最关键的点，就在于……一定要让无人区的仿生人组织来到贝克城。”
那个改造人议员死了之后，零号就已经成功一半了。
众多仿生人带着被污蔑的怒火，冒着生命危险潜入贝克城，来调查死亡真相。
后面的事很简单。
随便让这些仿生人与某个地下组织，或者是执行局，亦或是是军队的势力，产生交集，并且演变为火力冲突。
“昨晚的战损是1:4，看似仿生人大获全胜，但他们是灰溜溜逃走的，心里肯定都憋着一口气，这些家伙的脑回路又相当简单，受不了这个气，肯定会再回来。”陆文说道。
“你自己也是仿生人，居然骂自己的同胞。”殷六月白了他一眼。
“不，我其实……某种意义上来说，比那些仿生人高级一点点。”
“传说中还没发售的六代仿生人？”
“不是，跟你解释不清楚。”
陆文看着窗外。
无论天气多么晴朗，城市上空始终有低压的云层。
零号的计划算不上多精明，但就是给人一种无法阻挡的感觉，环环相扣，只要有任何一环没能阻止他，计划的结果就不会产生太大改变。
“你刚才说零号还需要做一件事，是什么？把战火从那两个势力身上引出去，蔓延到整个贝克城？”殷六月问道。
“对。”陆文点了点头，“昨晚我之所以同意你的方案，用无人区的仿生人组织去削弱贝克城的地下组织……当时我还没有想到这一点，江博士说得对，我还是不够灵活，脑子转不过弯来，和零号对线会很吃亏。”
昨晚的计划很简单。
贾仁的地下组织在追杀陆文，陆文自然不能坐以待毙，得给他们一点颜色看看。
所以他同意了少女的计划。
把那些地下组织的成员引到仿生人组织潜伏的地方，并且诱发双方的战争。
其实当时陆文已经看得很远了。
在执行殷六月的方案之前，他推算了很多遍。
根据现在贝克城对仿生人的态度，地下组织势力的能力，无人区仿生人组织的强度等等因素，做了个综合分析。
在他的推算里。
这两个组织的争斗，无论再激烈，都不会蔓延到整个贝克城。
地下组织本就是不受欢迎，无人区的仿生人组织也不受欢迎，这两个组织交战，惊动整个贝克城的可能性很小。
最坏的结果，也就是战火持续时间太长，让贝克城议会出面调解。
“零号到底要用什么方法，才能把整座贝克城卷入这两个势力的斗争里？”
陆文叹了口气。
再杀一些议员？这个方法行不通。
引导两个组织在征战中炸毁议会大厦？两个组织也没有这么蠢。
而且这些都太明显了。
零号的到来已经被公之于众了，无论发生了什么奇怪的事情，都可以第一时间推到他身上去。
这座城市虽然混乱，但最基本的秩序还是有的。
“混乱？如何把混乱扩大？”
陆文正低头思索着这两个字。
试图找出零号的下一个计划。
但莫乌市那边突然出了个事，让他愣了一下。
“浮空城有一位议员和一位执事要来莫乌市？”
这是执行局内部得到的消息。
极少数执行官知道。
陆文的消息是魏伯安给他的。
魏伯安叮嘱他，不能让普通民众知道。
浮空城已经很多年都没有人来过莫乌市了。
议员这个可以理解，那29个老不死之一。
至于执事，浮空城那边没有执行局，他们设立了执事所，所有争端都由执事去调解。
在这个紧要关头，这两位来莫乌市干什么？
莫乌市的气氛现在很诡异。
在马波等人的运作下，不少普通民众都知道，莫乌市外面的仿生人组织成立了联盟，并且表达出了和平的意愿。
“难道，是来阻止另一座伊甸的诞生？”
还是说……
利用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彻底毁灭莫乌市外面的仿生人组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