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STI底楼的员工餐厅里,气氛实在诡异。
苏振凌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尴尬的时刻。
因为委托人的关系,车林晚不方便接受这起尸检调查,德哥的意思让苏振凌全权负责,需要助理的话可以带上新来的尸检官,王凯。
为了了解来龙去脉,必须先要与委托人了解详情。
车行之看起来不是一个难相处的人,深谙世事的眼底里有一丝纯净的光。
从他的外貌上就不难看出,年轻的时候一定风流倜傥,而车林晚大部分的长相也是随这位父亲。
听苏振凌说要找他了解情况,这位户外摄影师、专业插画师没有任何的不快,回答的很爽快。
苏振凌也是为了贪图方便所以直接请车行之来了研究所的餐厅,在角落的位置坐下。
不料隔壁桌就坐了丽莎姐和其他几大人事大姐。
并不是正餐的点,餐厅的人不多,几位大姐一坐下来就开始八卦,虽然声音不大但很轻易的就传到了苏振凌和车行之这一桌。
开始的时候只是觉得有些厌烦,但是那几位瞥了一眼苏振凌,直接将话头引到了他前妻车林晚的身上。
原本车行之的心思并不在那一桌,断断续续与苏振凌聊着,将自己这几年在户外工作遇到的危险添油加醋的吹嘘了一番,但慢慢的他话题彻底中断了。
耳朵伸长了。
苏振凌几次眼神不快的扫向丽莎姐的餐桌,对方也只是压低了声音一小会儿,不久声音继续飘了过来。
“……不知道尴不尴尬?”
“肯定的啊!没发现最近车医生请假挺频繁的么。”
“但是到底为什么还会回来啊?难道是想复婚!”
听到复婚两个字,苏振凌再也忍耐不住,将咖啡杯猛地往桌子上一敲。
那一桌的几个女人同时转过头来,一脸怎么这么不懂事儿?发出声音来打扰我们的神情。
苏振凌忍无可忍,直接站了起来,车行之却一把按住了他的手腕。
常年户外工作的手掌很粗糙,而且很有力。
但是刚才还柔和的目光突然变得锋利起来,看了一眼苏振凌,示意他坐下。
“男人要有风度。”
现在的口气已经不像是委托人对尸检官说的语气了,更像是一个男性长辈在对自己的晚辈训斥。
苏振凌虽然一肚子里火,以往就算遇到年龄完全压制自己的人无论男女,他都是从来不低头的。你谁啊?!又没吃你的用你的,凭什么让我遵从你。
尊老爱幼?在苏振凌的人生观中,不存在的。
但眼前这位到底不同,他是车林晚的父亲。
在认清了现实,想清楚准备与车医生共度余生的前提下,得罪女方老爸的行为怎么看都是不明智的。
苏振凌点了点头。
“苏医生听说也是户外爱好者?”
“我不是。只不过前段时间正好加入了一个户外医疗团体。”
“也是做法医工作?”
“对。我只会做法医。”
“不能救人,很可惜哈?”
“并没有什么觉得可惜的。每个职业都有自身的价值所在。何况世间上存在着许多根本不值得去救的人。”
车行之看了他一眼,“苏医生好像有点悲观么。”
“只是没那么乐观而已。”
“悲观也没有不好,只要在能够自我调节的范围内,悲观的人应激反应更小,因为他们会在遭遇到不幸之前就已经做好了准备接受任何不幸的事情。”
“听起来,车先生是乐观主义者吧?”
“我?哈哈哈……到了我这个年纪已经没什么分别了。”
倚老卖老?苏振凌最厌烦的态度之一了,但是看在车医生老爸的份上,忍了。
八卦莎一桌的人走出餐厅后,空气瞬间也安静了下来。
没有那种窸窸窣窣,就像耳边不停的有上万只蜘蛛在爬动的声音。
车行之将面前所有的茶碟杯盘推开,只剩下苏振凌自己的那只咖啡杯。
车行之双手十指交叉,手背、手指上长年累月留下的伤痕清晰可见。
“你跟我女儿什么关系?”
苏振凌咽了一口唾沫,他想拿起咖啡杯喝一口,但是里面的咖啡只剩下残渍了。
突然口干舌燥的感觉令他十分不快。
其实脑海里也想过何不让车行之直接去问女儿,两人都已经离婚了,相对于岳父而言自己其实就是个陌生人。
“我们离婚了。”
车行之的眼神中果不其然的闪过一丝震惊。
“离婚?你们什么时候结婚的。”
苏振凌老老实实的复述了一遍,结婚,离婚。
期间总共不过几个月,车行之听完立刻皱起了眉头。
这么短?
虽然他没有问出声,苏振凌用看的都从他表情中看出了质疑。
“是因为欠了你钱么?”
“啊?没有!当然不是……”
车行之一共提出了好几个非常有建设性的假设,最后才问道,“爱过么?”
这种问题标准答案网上比比皆是,然而却没有一个是对付自己前岳父的。
苏振凌咬牙切齿挣扎了半天,“车先生,此刻眼前,我非常愿意与您女儿,共度余生。”
车行之却笑了,笑得有些像老戏骨看到了根本不符合常理的剧本台词,前仰后合。
“我女儿提出的离婚吧?”
苏振凌有些尴尬的点了点头。
“那你们之间肯定是没有感情的。我自己的女儿我了解。她但凡有一点点感情是绝对不可能狠得下心的。”
苏振凌却正色道,“但至少我不会伤害她。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我做过的每一件事都是在保护她。”
车行之立刻听出了他话里有话,“你的意思是,现在有人伤害她?她找了一个错误的人?”
苏振凌并不是背后会打小报告的人,就此收住了话题。
车行之盯着紧紧的看了一会儿,也知道不可能再从这个人口中谈出什么。
作为一个父亲,自然应该先跟女儿谈一谈。
但是面对车林晚的时候他着实没有几分自信。
于是继续坚持问道,“之前的问题,你还没有正面回答我。”
苏振凌僵住,他不是轻易能说出爱一个人的男人。尤其是面对另外一个男人……
时钟指向下午四点。
车林晚盯着秒针滴答滴答的走着。
手不停的拿起电话,放下,再拿起电话。
终于按下通话键的时候,等待了十几秒始终没有被接通。
她却默默的松了口气。
但是一转身,视频通话又拨打了进来。
“怎么啦,小晚?我们这里天还没亮呢。”白晓菲身影沙哑,睡眼惺忪。
“按错了。醒了再打给我吧。”
白晓菲叹了口气,用手臂在枕头上撑了起来,“响一下还能是按错,你响那么多下,怎么可能是按错?老实说吧,到底怎么了。”
“我见到老爸了。”
“见到谁。”
“我爸。”
……白晓菲顿了很久,车林晚一度以为网络卡了。但是对方撩了一把头发。
然后画面晃动起来。
白晓菲的脸变成了空白的天花板,天花板的一角拉着草率的彩灯。
隔了一会儿白晓菲的脸重新回到了画面中,她的背后是凌晨4点的天空,半明不暗。她拉开了窗帘。坐在了窗台上。
“小姨?你是不是卡了。”
“没有。我这里不卡。”
“可是我看着半天没动静。”
“因为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随便发表一下意见,不行么?”
“有点难。”
“对我老爸突然出现这件事,难道没有一点看法?”
“有。”
“说说嘛。”
“都是负面的。你现在也大了,觉得跟你说不合适。”
“说嘛。又不要紧。”
“你就当我没睡醒,说的都是梦话?”
“好!”
“你爸这个人太不负责人了。我知道我是有点气话,但我真的想说,有这种老爸还要他干什么?回来找你养老送终的么?”
“倒也不是……他一起工作的同事发生了点意外。他是回来……”
“他不是回来看你的?!”
车林晚点了点头,然后意识到画面像素过低,小姨未必能看清她的动作。“应该不是。在工作的地方见过以后,他没找过我。我也没去找他。”
“你看看,看看?这像什么样子!”
“唉……那我应该继续不理他么?”
“他理你了么。”
“……”车林晚知道白晓菲会站在她这边的,白晓菲永远爱憎分明,永远会站在她这边。毕竟比惨的话,她肯定要胜过车行之一大截。
白晓菲那头点起了一支烟,车林晚画面中立刻云雾缭绕起来。
“小姨,别一大早抽烟。”
“水烟。”
“……你当我瞎?”
“……”白晓菲将烟头掐了,转身推开了窗。“所以我就说嘛,你也不是小孩子了,现在大了,会独立思考了。别说你父亲了,就算你妈……我也是一百个看不惯。都是当父母的人,又不是一个小孩子,他们到底有没有照顾过你。”
“有啊。能活到现在,不都是因为小的时候被照顾了么?”
“小晚!”
“别那么沉重好不好。”
“你答应我,他不找你,别去找他谈。就算心底里还认这个父亲,看看这些年他到底尽了多少责?至少这一次让他先找你。”
“可是他的两个同事死了……”
“他们死了跟你有什么关系呀!”
“万一……”
白晓菲还是了解车林晚的,立刻明白了她欲言又止的话,“你是害怕下一个出事的人是他?没机会和解?你有这种担心,难道他就没有?他就不该有?!你一个小辈都知道担心这种事了……”
“我是法医。我看的生老病死,看的飞来横祸,比任何人都多。”
“所以就活该什么苦头都让你吃了?”蓦然画面又是一片空白,屏幕外传来哒哒一声,看来白晓菲还是没忍住,又点了一根烟。“你跟那个实习生到底怎么样了?”
“啊?怎么现在问。”
“之前问你一直跟我遮遮掩掩的!你老实说,到底有没有戏?没戏赶紧给我相亲起来。虽然我人不在国内,但是关系还在,跟你们那个副所也还不错,让他帮你再找找。”
“目前不用。”
“目前不用是什么意思?你有目标了?那个实习生看起来有点可靠。而且看得出来对你挺好的。”
“小姨,我们不是在聊老爸的事情么?”
“已经聊完了。总之就算他回来磕头道歉,你也没必要二十四孝,敷衍敷衍养老送终就行了。这次正好碰到你就问问他,保险受益人有没有填你,如果还有一点点良心,他这种干户外的保险金应该挺高的?”
“小姨你……”
“怎么,这种话题不能谈啊?是为了你好才说的。你也不小了,等你结婚你这个样子也没个边。”
“离都离过的人了好么……”
“什么!你说什么?!给我说清楚。”
“什么?刚刚卡了一下。你那边有声音?”
“全程录屏了。”
“……”
“真录屏了。”
“……”
“别逼我回放。”
“之前收养了个女孩子。有家庭的收养人审核评分会高很多。所以就跟苏振凌结了……但我们是说好的……”
“谁?苏振凌?跟你一个部落的那个?”
“唉……”
“我好像见过?”
“应该见过吧。”
“为什么没有邀请我?”
“……我们直接登记了。”
“你胡闹什么!!!你等着,我马上飞回来。”
“小姨……小姨,你冷静。”
“我还怎么冷静?!!你简直胡闹。”
“喂?小姨……小姨你卡了?……”
“别给我装!”
“小姨……白女士?……哟,不动了……”
啪。
扔掉电话的车林晚虚脱的躺在床铺上。
脸埋进了枕头里,呼吸着除螨剂的味道。
有点后悔,为了自己的事情打扰了小姨的安宁。
可是见到父亲的时候,她是真的从心底里慌了。
小的时候,因为是那个身体健康的,被上帝眷顾了的孩子,所以格外的失去了父母的关注。
有时候不由自主的感觉到委屈,自己做错了什么,为什么父母就不肯多关顾一点自己。
虽然小姨没有明确的说过,但是感情却是很明显的,将姐姐和母亲身上的不幸责怪到了父亲的身上,因为对小姨来说,姐姐和母亲都是与她有着血缘牵绊的人,只有父亲是外人。
关于父亲不负责任只顾自己的说法从小听到大已经司空见惯。但有时候极度渴望得到家人的关怀,像个普通家庭女孩的念头又是那么强烈。
如果没有姐姐,会不会自己的世界整个都不一样?
可是那个是姐姐。是比她先降临在这个世界的人呢。是自己永远无法越过的人。
与母亲比较起来的话,车林晚并没有更加痛恨父亲,因为至少父亲对两个女儿是一样冷漠的,不像母亲整个心思那么显然的偏向了更加娇弱的那一个大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