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尚未散尽时，越野车碾过最后一段泥泞土路，钟长河推开车门的瞬间，便被裹挟着芦苇气息的湿冷空气拥了个满怀。眼前这片在地图上已标注为重度退化的湿地，此刻正以一种脆弱的姿态舒展在晨光里——枯黄的芦苇丛中夹杂着裸露的滩涂，几只白鹭在远处浅滩艰难觅食，翅尖掠过水面时惊起的涟漪，竟带着几分萧瑟的意味。
省长，这就是青岚湿地核心区。随行的环保厅长递过卫星对比图，指尖在两张相隔十年的照片间滑动，您看这片芦苇荡，十年前能没过人头，现在...
现在能看到水底的塑料瓶。钟长河打断他的话，目光落在不远处泛着油污的水洼里。他弯腰拾起半片锈蚀的渔网，金属网格上还缠着几缕干枯的水藻，通知下去，考察组分成三组，水质、植被、鸟类栖息地各负责一块。转身时，他注意到湿地观测站门口站着个穿卡其色冲锋衣的身影，女人怀里抱着的标本箱上，沾着星星点点的泥渍。
林未曦是在整理植物标本时听到动静的。当她抱着那箱刚采集的芦苇样本转过身，正撞见那位在新闻里总是西装革履的省长，此刻却挽着裤脚站在泥地里，专注地观察着什么。他比镜头里看起来更瘦削些，鬓角有几缕被晨雾打湿的发丝，鼻梁上架着的金丝眼镜让那双锐利的眼睛柔和了几分——直到他抬眼望过来，林未曦才发现那目光里藏着鹿群般的警觉与温柔。
林博士？钟长河率先伸出手，掌心带着芦苇叶的清香，久仰你的《湿地生态修复理论》，去年在国家地理上拜读过。
女人的手指在他掌心轻轻一触便缩回，耳根泛起薄红：钟省长过誉了，只是些基础研究。她怀里的标本箱突然发出窸窣响动，一只受惊的沼虾从透气孔探出头，她慌忙按住箱盖，抱歉，刚采集的生物样本。
这个略显笨拙的动作让钟长河笑了起来。他注意到女人冲锋衣胸口别着的银质小鹿胸针，与她此刻受惊般的眼神竟有几分神似。带路吧，林博士。他侧身做出邀请的手势，目光掠过她沾着泥点的登山靴，听说你在这里守了五年？
考察船缓缓驶入湿地深处时，林未曦才逐渐放松下来。当钟长河指着水面漂浮的绿色水华问出这是蓝藻还是刚毛藻时，她突然意识到这位省长并非只是来走个过场。阳光穿透薄雾洒在他侧脸，镜片后的眼睛专注地追踪着潜水员采集水样的身影，当得知这片水域的ph值已降至5.2时，他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船舷的动作，让林未曦想起自己救助受伤水鸟时的模样。
我带您去看个地方。她突然调转船头，马达声惊起芦苇丛中一群斑头雁。小船在狭窄的水道里穿梭，两侧的芦苇逐渐变得茂密，直到眼前豁然开朗——一片被铁丝网围起来的水域里，竟生长着青翠的菰草，几只黑水鸡在其间游弋。
这是我们的试验修复区。林未曦拨开挡在船前的柳枝，语气里带着不易察觉的骄傲，用生物浮床技术净化水质，再种植本土沉水植物...您看水下那些白色管道，是人工鱼巢。她蹲下身掬起一捧水，清澈的水流从指缝间漏下，上个月监测，这里的溶解氧已经恢复到5mg\/L了。
钟长河凝视着水里摇曳的菰草根系，突然轻声说：像给湿地输氧的毛细血管。他摘下眼镜擦拭镜片上的水汽，镜片后的眼睛此刻格外明亮，林博士，你觉得如果全省推广这种模式，需要多少资金？
这个问题让林未曦心跳漏了一拍。她从标本箱里翻出笔记本，指尖划过那些密密麻麻的计算公式：至少需要三个阶段，先控源截污，再生态修复，最后...
最后建立长效管护机制。钟长河接过她的笔记本，铅笔在某页数据旁画了个圈，这里的碳汇能力测算，我建议加入芦苇湿地的固碳模型。钟长河的指腹擦过纸面时，不经意触碰到她标注重点时画的小鹿简笔画，两人的目光在那团墨点上相遇，又同时像受惊的水鸟般移开。
考察组在湿地观测站开研讨会时，夕阳正给芦苇荡镀上金边。林未曦展示修复方案ppt时，眼角余光总不由自主飘向坐在第一排的钟长河。他认真得像个学生，笔记本上写满批注，当说到资金缺口时，他突然抬头：这个项目纳入省重点生态工程，资金由财政厅专项保障。钢笔在会议记录本上划出的弧线，让林未曦握着激光笔的手微微颤抖。
但是省长，有人小声提醒，下个月的民生工程调度会...
民生工程包括呼吸新鲜空气的权利。钟长河合上笔记本，目光扫过会议室里的人，青岚湿地是候鸟迁徙的重要驿站，每年有超过十万只鸟从这里飞过。如果我们守不住这片湿地，下一代可能只能在纪录片里看见白鹤了。他起身走到窗前，晚霞正将天空染成温柔的粉紫色，散会吧，给技术组留个空间。
观测站的灯光亮起时，林未曦才发现只剩下她和钟长河两个人。钟长河正站在地图墙前，指尖沿着湿地水系的脉络缓缓移动，金丝眼镜反射着投影仪的蓝光。这里，钟长河指向一片干涸的湖床，我记得五十年代是个水库？
大跃进时期修的，后来泥沙淤积就废弃了。林未曦调出历史水文资料，其实可以恢复成调蓄湖，雨季蓄水，旱季补给湿地。她的笔尖点在地图上，恰好与省长的指尖重叠，两人同时缩回手，空气里突然弥漫起芦苇花般的微妙气氛。
林博士，钟长河突然开口，声音比白天低沉许多，你觉得...这片湿地像什么？
女人望着窗外渐浓的暮色，远处归巢的雁群在天空排成人字：像大地的肾脏。她轻声说，过滤杂质，涵养水源...只是现在这个肾脏生病了。
那我们就做肾脏科医生。钟长河的笑声在寂静的观测站里格外清晰，他摘下眼镜揉了揉眉心，镜片后的眼睛此刻竟带着几分少年气，明天我让省设计院的人过来，你的生物浮床技术，需要和水利工程结合起来。
当考察组的车消失在夜色里时，林未曦才发现我落下了笔记本。翻开那熟悉的棕色封皮，扉页上为人民服务五个字力透纸背，而在今天的会议记录末尾，她看见一行娟秀的小字：林博士的鹿形胸针，很适合湿地的气质。
第二天清晨，环保厅长在早餐时神秘兮兮地撞了撞钟长河的胳膊：省长，昨晚观测站的小李说，您和林博士聊到月亮都升起来了？他挤眉弄眼的样子让周围几位处长都笑起来，大家都说，这哪是生态考察，分明是省长的湿地之约啊。
钟长河正往粥碗里加咸菜的手顿了顿，随即若无其事地舀了一勺粥：什么约？
湿地之约啊！年轻的秘书笑得露出白牙，说您看林博士的眼神，比看生态报告还专注。
满桌的哄笑声中，钟长河望向窗外初升的太阳。阳光洒在观测站的屋顶上，那个抱着标本箱的身影正走向湿地深处，卡其色冲锋衣在绿色的芦苇荡里时隐时现，像一只警惕又温柔的小鹿。他放下粥碗，从公文包里抽出那份青岚湿地修复方案，在生态效益评估一栏旁，缓缓写下四个字：深情自矜。
晨风吹过会议室的窗棂，卷起桌上的文件边角，露出夹在里面的照片——那是昨天傍晚在湿地拍的合影，省长和女科学家并肩站在菰草试验田前，身后是展翅的白鹭，两人手中共同握着那份绘制着绿色蓝图的规划图，脸上的笑容比晨光更明亮。而在照片背面，有人用铅笔轻轻画了两只依偎的小鹿，旁边歪歪扭扭写着：湿地之约，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