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备箱合拢时发出沉闷的声响,像一个时代的句点。钟长河最后回望了一眼市委家属院那栋熟悉的单元楼,晨雾中阳台上还飘动着妻子昨天刚晒过的蓝白格子床单。转身坐进车里,副驾驶座上摆着那只跟随我十年的棕色牛皮公文包,拉链边缘磨出的毛边里,藏着三任秘书手写的工作笔记。
省长,都安排好了。司机老李发动汽车时,后视镜里闪过邻居张大妈挥动的花布手绢。这位看着钟长河从区委办科员一步步走上来的老人,此刻正踮着脚朝汽车离去的方向张望,鬓角的白发在朝阳里泛着银光。
出城的路比想象中顺畅。当黑色轿车驶过刻着天州市界的花岗岩界碑时,车载收音机突然沙沙作响。我钟长河下意识地摩挲着公文包上磨得发亮的铜扣——这是七年前抗洪救灾时,被冲锋舟金属护栏撞出的凹痕。那时的我刚任常务副市长,蹲在堤坝上啃馒头的照片还登上过省报头版。
听说省城正在修地铁三号线?钟长河忽然开口,目光掠过窗外飞速倒退的白杨树。老李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紧,从后视镜里看钟长河:是的,上个月报纸上说要贯穿新旧城区,预计明年通车。他跟了我五年,从不需要我把话说透。
正午时分,挡风玻璃上的光斑开始扭曲。远处天际线次第升起的玻璃幕墙折射着刺目强光,让我想起二十年前第一次到省城开会时的情景。那时钟长河挤在绿皮火车硬座车厢,怀里抱着用棉被裹好的天州特产海蛎子,生怕颠簸坏了给老领导的伴手礼。如今车窗外掠过的城际高铁,正以三百公里的时速将记忆里的绿皮火车远远抛在身后。
还有二十公里到绕城高速。老李轻踩刹车,避让过一辆满载集装箱的半挂货车。钟长河注意到路牌上江北省省会的字样比想象中更大,烫金的立体字在阳光下泛着冷光。道路两侧的绿化带突然变得宽阔,修剪整齐的冬青丛里,三角梅开得像一片燃烧的晚霞。
车载导航提示即将进入城区时,手机在公文包里震动起来。屏幕上跳动的让钟长河嘴角不自觉地柔和下来。爸爸到哪里啦?儿子奶声奶气的声音混着背景音里的钢琴声传来,钟长河望着前方立交桥上如织的车流,突然想起今早出门时,他偷偷塞进公文包的那颗水果糖——草莓味的,糖纸印着卡通小熊。
快到了。钟长河放缓语速,听着儿子在电话那头叽叽喳喳地描述新换的钢琴老师,目光却被路边闪过的建设人民满意的服务型政府巨幅标语吸引。红色横幅在三十层高楼间垂下,像一道跨越天际的虹。这让钟长河想起三天前在天州市人代会上的告别讲话,当说到愿以寸心报华夏时,台下代表们经久不息的掌声震得麦克风嗡嗡作响。
汽车驶入内环高架时,钟长河摇下车窗。潮湿的风裹挟着城市特有的混合气味扑面而来——写字楼空调外机的热风、街头小吃摊的油烟香、还有远处建筑工地隐约传来的水泥味。一辆印着城市管理执法的电动车从旁掠过,车斗里的蓝花楹开得正盛,花瓣随风落在我的袖口上。
省长,喝口水?老李递来保温杯,里面飘着妻子凌晨五点起来煮的菊花茶。钟长河望着斜前方那栋顶部覆盖着太阳能板的玻璃大厦,想起组织谈话时王书记拍着我肩膀说的话:江北需要新鲜血液,但更需要能扛事的肩膀。杯壁上凝结的水珠顺着指缝滑落,在深色西裤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痕迹。
傍晚的霞光给林立的高楼镀上金边时,汽车驶过横跨母亲河的解放大桥。桥下湿地公园里,穿校服的孩子们正追逐着放风筝的老人,风筝线在暮色中划出金色的弧线。钟长河打开公文包,指尖触到那颗草莓糖的塑料包装纸,糖块已经有些融化变形,却依然固执地散发着甜香。
直接去省委招待所?老李的询问将钟长河从沉思中拉回现实。远处电视塔的LEd屏正在播放晚间新闻,主持人字正腔圆的声音透过车窗飘进来:江北省上半年Gdp同比增长6.8%,第三产业占比首次突破52%...钟长河望着车流中缓缓移动的红色尾灯,突然觉得这座巨大的城市像一片星光璀璨的星海,而自己即将成为其中一颗努力发光的星辰。
当汽车最终停在绿荫掩映的省委大院门前时,暮色已经浸透了整片天空。门卫室的老哨兵标准地敬礼,帽檐上的国徽在门灯照耀下闪着庄严的光。钟长河深吸一口气,推开车门,公文包里的水果糖在此时发出轻微的碎裂声,像一声清脆的号角,宣告着新征程的开启。
夜风从法国梧桐的叶隙间穿过,带来远处省委党校教学楼隐约的灯光。钟长河紧了紧公文包的背带,踏上台阶时,鞋底与花岗岩地面碰撞发出的声响,在寂静的庭院里传出很远。远处办公楼亮着的灯光如同散落的星辰,在深邃的夜幕中勾勒出这座城市永不疲倦的轮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