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至澍的眉毛微微一挑。
“谁？”
周亦山的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成了耳语。
“永宁宣抚司，奢崇明。”
这个名字一出口，整个正厅的温度，仿佛都降了几分。
奢崇明。
明末西南，一个绕不开的名字。其祖上随奢香夫人归附大明，世袭罔替，在川、贵、滇交界处，早已是根深蒂固的土皇帝。
周谦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奢家……他们也盯着攀枝花？”
“何止是盯着。”周亦山苦笑一声，“攀枝花名义上归四川布政使司管辖，但地理位置，却紧挨着永宁。奢家的人，早就把那里视作自家的后院。我们周家，每年都要孝敬一大笔银子，才能在那边安安稳稳地开几个小矿洞。”
“这些年，奢崇明招兵买马，胃口越来越大。我们感觉，他迟早要对攀枝花下手。所以……殿下，您这蜀兴商行若是大张旗鼓地进去，怕是会立刻引来他的觊觎。”
周亦山的话里，充满了担忧。
那不是商场上的对手，那是手里有兵，杀人不眨眼的土司王！
然而，朱至澍的反应，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他只是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浮沫。
“一条喂不饱的狗，迟早会反咬主人。”
他淡淡地说道，仿佛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小事。
周亦山愣住了。
他没想到，一个十四岁的少年，在听到奢崇明这个名字后，非但没有恐惧，反而给出了如此精准而冷酷的评价。
朱至澍放下茶杯。
“岳祖父，您觉得，就算我们不去攀枝花，奢崇明就会安分守己吗？”
周亦山沉默了。
“他不会。”朱至澍替他回答，“朝廷在辽东焦头烂额。西南空虚，奢崇明这种人，只要有机会，一定会反。”
“我们不去，他反。我们去了，他更要反。”
“既然结果都一样，我们为何要怕？”
朱至澍站起身，走到周亦山面前，目光平静。
“我们不仅要去，还要大张旗鼓地去。我们要用最快的速度，把攀枝花的铁，都变成我们的刀，我们的甲，我们的银子。”
“等到他想咬人的时候，他会发现，自己的牙，已经不够硬了。”
一番话，说得周亦山浑身巨震。
他看着眼前的少年，忽然觉得，自己这七十多年，或许都活到狗身上去了。
这哪里是少年？
这分明是一头算计好了一切，只等着猎物上门的猛虎！
“老朽……明白了。”周亦山深深吸了一口气，再次对着朱至澍一拜，“从今往后，周家，唯殿下马首是瞻！”
朱至澍点点头，这正是他想要的结果。
生意谈完了。
接下来，是私事。
他转向周谦，脸上重新挂上了温和的笑容。
“岳父大人，蜀兴商行之事，关乎王府与周家未来，非同小可。王府这边，账目繁杂，我一个外男，多有不便。”
“若薇聪慧贤淑，我想请她入王府小住一段时日，代我掌管商行账目。对外，就说父王见她孝顺，特许她入府陪伴，照料王妃饮食起居。”
周谦又懵了。
让还没正式过门的女儿，就住进王府？
还要去管账？
这……这不合规矩啊！
“殿下，这……若薇她毕竟还未……”
“无妨。”朱至澍摆摆手，“父王那边，我会去说。如今是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事。况且，这也是为了若薇的贤名。”
他看着周谦，意有所指。
“蜀兴商行未来财源滚滚，若薇是第一个献出产业的功臣，她亲自管账，名正言顺。日后她嫁入王府，腰杆也能更硬一些。”
周谦不傻。
他立刻就听懂了。
这是世子在给自己的女儿铺路，是在给她抬高身份！
一个只会待在后宅刺绣的世子妃，和一个能为王府带来源源不断财富的世子妃，在王府的地位，能一样吗？
“好……好！”周谦连忙点头，“一切，全凭殿下做主！”
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
当天下午。
一辆装饰素雅的马车，在一队王府卫兵的护送下，从周府驶出，缓缓进入了蜀王府。
周若薇坐在车里，心里像是揣了一只小兔子。
她今日，本是在后院准备茶点，等着见自己那位传说中变得很不一样的未婚夫。
谁知，等来的，却是父亲和祖父的一道命令。
让她收拾行装，即刻搬入王府。
理由是……管账？
周若薇掀开车帘的一角，偷偷看着外面那些身披甲胄，眼神冷峻的王府卫兵。
她的小手，不自觉地攥紧了衣角。
马车在王府一处雅致的跨院前停下。
小安子早已等候在此。
“周姑娘，殿下在里面等您。”
周若薇深吸一口气，提起裙摆，走进了院子。
院内，花木扶疏，布置得清幽雅致。
朱至澍正站在一间书房的门口，负手而立。
他今天换下了一身锦袍，穿的还是那件深蓝色、有多个口袋的改良式长衫，显得干净利落。
“来了。”
他看到周若薇，没有多余的寒暄，只是点了点头。
“妾身，见过殿下。”周若薇盈盈一拜，声音细若蚊蚋。
“不必多礼。”朱至澍侧身，让开门口，“进来吧。”
周若薇跟着他走进书房。
然后，她就愣住了。
这间书房，和她想象中完全不一样。
没有琴棋书画，没有诗词歌赋。
靠墙的，是一排排顶天立地的巨大书架。
但书架上放的，不是经史子集，而是一卷卷码放得整整齐齐的账册。
屋子中央，是一张巨大的方桌。
桌上，除了文房四宝，还摆着好几个她从未见过的算盘，比寻常算盘长得多，档位也更复杂。
“这里，以后就是你的地方。”朱至澍指了指那张大桌子。
“我……的地方？”周若薇有些不知所措。
“对。”朱至澍走到桌边，拿起一本厚厚的账册，递给她。
“这是王府去岁一年的总账。里面有多少亏空，多少滥支，多少被人上下其手的烂账，我给你三天时间。”
朱至澍看着她，神情认真。
“三天后，我要你告诉我，如果我们把这些窟窿都堵上，能省出多少银子。”
周若薇呆呆地接过那本比砖头还厚的账册，小脸煞白。
让她一个自幼只读诗书的闺阁女子，来查蜀王府的总账？
这……
“殿下，妾身……妾身愚钝，怕是做不好……”
“我相信你。”朱至澍打断了她。
他从桌上拿起另一本薄薄的小册子，塞到她手里。
“这是我写的一些记账和算账的小法门，叫复式记账法和阿拉伯数字。你先看看，一个时辰应该就能看懂。”
“不懂的，可以随时来问我。”
他说完，转身就要走。
“殿下！”周若薇下意识地叫住了他。
“还有事？”
周若薇看着他，鼓起勇气，问出了心底最大的疑惑。
“殿下……为何要让妾身做这些？”
朱至澍停下脚步，回头看她。
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你觉得，一个合格的王妃，应该做什么？”
“相夫教子，打理内宅，孝敬长辈……”周若薇下意识地回答。
“不够。”朱至澍摇了摇头。
他走到周若薇面前，目光清澈而坚定。
“我的王妃，不仅要会打理内宅，更要能看懂天下大势。不仅要会吟诗作画，更要能算明白柴米油盐，看得懂万千账目。”
“我所谋划的未来，是一条无人走过的荆棘之路。我需要一个能与我并肩而立的伙伴，而不是一个只能躲在我身后的附庸。”
他伸出手，轻轻扶正了她鬓边一朵有些歪斜的珠花。
“若薇，你愿意成为我的伙伴吗？”
周若薇彻底怔住了。
她看着眼前这个少年，他明明比自己还小一岁，可他说出的话，却像一座巍峨的高山，让她只能仰望。
伙伴……
这个词，像一道闪电，劈开了她十六年来所有固有的认知。
她从未想过，夫妻之间，还可以是……伙伴。
“好了，你先看书吧。”朱至澍收回手，转身离开了书房，将空间留给了她。
周若薇一个人站在空旷的书房里，许久才回过神来。
她低头，看向手中的两本册子。
一本是厚重的王府烂账。
一本是写着古怪名字的秘籍。
她走到桌边，轻轻坐下，翻开了那本《复式记账法与阿拉伯数字》。
扉页上，是朱至澍用炭笔写下的一行字，笔迹刚劲有力。
“格物致知，经世致用。”
她看着这八个字，鬼使神差地，又翻开了下一页。
一行行她从未见过的，仿佛鬼画符般的符号，映入眼帘。
“1、2、3、4、5、6、7、8、9、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