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清书心头一凛,他知道,父亲这是要开始算账了。他不敢有丝毫隐瞒,这一次的叙述,比之前更加详尽。
他描述了杀手们淬毒的短针是什么颜色,陆琯用酒滴破空时那细微的锐响,以及在凶宅之中,陆前辈身上那股让他灵魂都为之安宁的诡异波动。
谢墨文负手而立,静静地听着,一言不发。他的眼神深邃如渊,随着儿子的讲述,时而闪过惊异,时而掠过杀机,但更多的,是一种深沉的思索。
当谢清书说到,汪家鬼王汪德昭亲口承认,是因三十年前的血仇才对他痛下杀手时,谢墨文的眼皮猛地一跳。
“【他当真……是这么说的?】”
“【是,爹】”
谢清书点头,声音艰涩。
“【他说,我们谢家,欠他们汪家八十三口人命】”
谢墨文沉默了。花厅内陷入了一片死寂。许久,他才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那口气息中,带着外人无法洞悉的复杂情绪。
“【我知道了】”
他拍了拍儿子的肩膀,力道很重。
“【你受苦了。这件事,为父会给你一个交代,给谢家一个交代。你先回房好生歇息,调养身体是当务之急】”
“【是,父亲】”
谢清书躬身告退。
待到儿子走后,谢墨文独自在花厅中站了许久。他走到窗边,望着庭院中被风吹动的竹影,眼神变得无比锐利。
“【崔全】”
他对着空处唤了一声。
一道黑影如同鬼魅般出现在他身后,单膝跪地,正是之前在曲阳县带队刚刚归来的崔管家。
“【家主】”
“【说说你的经过】”
“【家主,卑职自接到吩咐以后,便率队往曲阳赶去,后来在酒楼寻不到少爷,……再到汪宅与铁鸯交手……附近鬼气爆发】”
半晌。
“【去查查】”
谢墨文的声音没有一丝温度。
“【曲阳分行朱茂,查他近一年的账目往来,查他与谁过从甚密。还有,是谁把清书的行踪泄露出去的,我要知道,是谁想让我……断后!】”
最后两个字,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是!】”
崔管家领命,身影有些踉跄,显然在曲阳受了伤,直至再次融入黑暗,消失不见。
……
陆琯被下人引着,穿过几重回廊,来到一处极为清幽雅致的独栋小院。院内种着翠竹,角落里有假山流水,陈设用具无一不精,显然是专门用来招待贵客的。
一名瞧着不过十六七岁、眉眼伶俐的小厮躬身立在门前,小心翼翼地道。
“【陆先生,小人名叫福贵,这几日便由小人伺候您的起居。有任何吩咐,随时唤我便是】”
“【嗯】”
陆琯淡淡应了一声,迈步走进房中。
他不在意住处的奢华,也不关心下人的恭谨。待阿福退下后,他便盘膝坐在榻上,心神沉入丹田。
丹田湖泊之中,水面依旧平静。湖心处,阙水葫芦静静悬浮。经过汪家老宅一役,它的光芒黯淡了不少,此刻正贪婪地吸收着湖泊中的水行灵气,缓慢地自我修复。
自从体内开始温养葫芦,陆琯就发现葫芦可以通过吸食精纯水行灵气来恢复自己的本源力量,虽然依旧……缓慢。
自己的丹田湖泊,不光是自己施法的源头,现在葫芦也来掺一脚。相当于平白无故多一张嘴。
这让他不得不加快吞吐灵气的速度,储物袋中的下品灵石块数,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少了下去。
陆琯能感觉到,葫芦与他神魂的联系,在这一次次的消耗与蕴养中,正变得愈发紧密。
但他此刻心中所想,唯有“诸灵元石”。
谢家,百宝阁。
这便是他耗费数年光阴,兜兜转转,最希冀的结果。
夜幕降临,谢府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为了给谢清书接风洗尘,更是为了向九川府各方势力宣告谢家嫡子平安归来,谢墨文大摆筵席。
府门外车水马龙,前来赴宴的宾客络绎不绝。有九川府的达官显贵,有各路商行的豪商巨贾,甚至还有几位气息不凡、明显是修行中人的存在。
整个谢府,都沉浸在一片喧嚣与浮华之中。
陆琯对这种场合毫无兴趣。他被安排在了主桌,但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偶尔动一动筷子,大部分时间,都在观察着席间的各色人等,像一个置身事外的看客。
宴会进行到一半,他觉得有些烦闷,便借口更衣,离开了喧闹的正厅。
他没有回自己的院子,而是在下人阿福的跟随下,信步走到了后方的庭院里。
这里的假山层叠,怪石嶙峋,比他住的小院更显气派。晚风习习,吹散了酒气,带来了几分清爽。
正当他绕过一座太湖石假山时,迎面走来两人。
走在前面的是一个二十五六岁的青年,身着华贵的紫色锦袍,头戴金冠,面容与谢墨文有几分相似,但眉宇间却多了一股挥之不去的傲慢与戾气。
他步履生风,神情倨傲。
他身侧略后半步,是另一个年纪稍小的青年,约莫二十出头,穿着一身月白长衫,面容俊秀,嘴角噙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
他的眼神凌厉,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周围的一切,透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城府。
“【大公子,二公子】”
跟在陆琯身后的福贵一见来人,大惊,连忙躬身行礼。
这二人,正是谢家的大公子谢文庸,与二公子谢璟逸。
谢文庸的目光在福贵身上轻蔑地一扫,随即落在了陆琯身上。
他上下打量着陆琯那一身普通的布衣,眉头皱起,眼神里满是不加掩饰的鄙夷。
“【哦?——】”
他特意拉长了语调,声音里带着刺。
“【你就是我三弟从外头带回来的那个……救命恩人?】”
他特意在“救命恩人”四个字上加重了语气,充满了嘲讽的意味。
旁边的谢璟逸没有说话,只是用那双审视的眼睛,在陆琯身上来回逡巡,仿佛要将他从里到外看个通透。
陆琯的反应,自是毫无反应。
他甚至没有看他们一眼,旋即脚步不停,目不斜视地从他们身边走了过去。
这种彻底的无视,比任何反唇相讥都更让谢文庸感到愤怒。他脸色一沉,正要发作,却被身边的谢璟逸轻轻拉了一下衣袖。
谢璟逸对着他微微摇头,又看了一眼正厅的方向,嘴唇无声地动了动。
谢文庸强压下火气,冷哼一声,拂袖而去,只是那眼神,已然带上了怨毒。
陆琯走远了,自始至终,都没有回头。
福贵艰难地跟上,声音发颤。
“【陆……陆先生,那……那是我们家的大公子和二公子,您……】”
……
回到宴席,气氛正值高潮。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谢墨文端着酒杯,站起身来,走到了厅堂中央。
原本喧闹的场面,随着他的动作,渐渐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到了这位谢家之主的身上。
“【诸位!】”
谢墨文声如洪钟,传遍全场。
“【今日设宴,一是为小儿清书平安归来,感谢诸位亲友的挂念。二来,我谢墨文,还有一件关乎我谢家未来的大事,要在此宣布!】”
众人屏息凝神,皆是竖起了耳朵。
谢文庸与谢璟逸坐在首席,前者脸上带着志在必得的微笑,后者则端着酒杯,神情莫测。
谢墨文的目光扫过全场,最后,他对着谢清书招了招手。
“【清书,过来】”
谢清书有些茫然地站起身,在数百道目光的注视下,走到了父亲身边。
谢墨文一把揽住儿子的肩膀,面向所有宾客,声音铿锵有力,掷地有声。
“【我儿清书,虽年岁尚轻,然此次在外,历经生死,心性已然磨砺而出!有勇有谋,有仁有义,堪当大任!】”
“【我在此宣布,从今日起,谢清书,便是我谢家下一任的家主继承人!】”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整个宴会大厅,陷入了一片死一般的寂静。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给震懵了。
谢家有三子,长子谢文庸精明强干,次子谢璟逸城府深沉,这两人早已被外界视为未来家主的有力竞争者。
而三子谢清书,引为庶出,且一直以来都体弱多病,不显山不露水,在众人眼中,几乎没有存在感。
谁能想到,谢墨文竟会做出如此惊人的决定!
“砰!”
一声脆响,谢文庸手中的白玉酒杯,竟被他生生捏成了碎片。他脸上的笑容早已僵住,此刻涨成了猪肝色,双目赤红,死死地盯着台上的父子二人,胸膛剧烈地起伏着。
他身旁的谢璟逸,脸上那抹淡笑也随之消失。他面色惨白,眼神中闪过一丝阴鸷,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只是那垂在桌下的手,指节捏地发紧。
宾客们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场面顿时炸开了锅,窃窃私语声汇成了一片嗡嗡的声浪。
无数道或惊愕、或同情、或幸灾乐祸的目光,在谢文庸和谢璟逸二人身上来回飘视。
而在这片风暴的中心,陆琯的脸上,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表情。
他仿佛没有听到那足以震动整个九川府的宣言,也没有看到谢家兄弟那几乎要吃人的眼神。
他只是默默地,又伸出筷子,夹了一口离自己最近的蒸鱼,放进嘴里,细细地品尝着。
火候不错。
其他的,与他无关。他只关心,什么时候,能进那座百宝阁。
喧闹的家宴,终有散场之时。
宾客们带着满腹的惊疑与心事,匆匆告辞离去。方才还热闹非凡的谢府,转瞬间便冷清下来。
夜色深沉,只余下满地的狼藉,和一片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