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令兵喊出“南村来的急报”时，雪斋的手还搭在门框上。
他转身接过竹筒，抽出信纸只扫了一眼，便对随从说：“不去了。”
随从一愣：“不去南村了？”
“改日再去。”雪斋把信递给仓廪官，“南村昨夜有三户连夜翻地，怕错过春种。另有人偷砍渠边新栽的柳树当柴烧。”
仓廪官皱眉：“这可不行，柳树是固土用的。”
“不是穷急了，也不会动公物。”雪斋说，“你明日带两车炭去南村，换他们把树桩挖出来补种。就说——是官府买的。”
旁边家臣低声议论起来。
雪斋没再说话，径直走上天守阁二楼议事厅。灯火已点，长桌擦得发亮。他让人把三册账簿搬上来——屯田册、市集册、工事册，一一摊开。
伊达政宗随后赶到，坐下便问：“南村出了什么事？”
“百姓抢着种地，也有人偷公物。”雪斋指了指账本，“四百二十六户登记垦田，市集三日交易七十八贯六百文，渠基进度过半。人手够用，但方向不明。”
一名老臣开口：“敌军残部还在黑川城外游荡，我主张加派巡骑，以防突袭。”
另一人接话：“不如多征粮，存满三季口粮才安心。”
又有声音说：“南蛮船常来，若能通商换铁炮，兵力不足也能自保。”
厅内渐渐吵起来。
雪斋等他们说完，才起身走到桌前，手指轻敲三本账册：“我们打了这么多年仗，为的是什么？”
没人回答。
“是为了让这些人，能安心下种。”他说，“现在他们信了一半，另一半要看我们怎么做。”
他翻开屯田册：“三月内四百多户愿耕，说明土地有吸引力。但如果明年战火烧来，谁还肯深耕？所以——不能只想着打仗。”
众人安静下来。
“我的想法是三条路一起走。”雪斋说，“第一，军备不能松，但要精简。边境轮防减两成兵力，抽出来护渠、修码头。第二，经济要活，市集免租一年不变，新开铁匠铺由官府供料，打出的农具五成低价卖给农户。第三，民生为本，耕牛互助社推广到所有村子，病牛由千代医女统一看治，费用从公库出。”
伊达政宗听完，慢慢点头。
“兵不在多，在于打得赢。地不在广，在于养得活。”他说，“雪斋说得对。我们现在不是守城，是在养人。”
他站起身，环视众人：“就按这个方向办。军改、工兴、农稳，三线并进。明天发榜文，全境皆知。”
老臣叹了口气：“二十年来天天打仗，今天才知道，治国比用兵难。”
旁边年轻武士笑了：“可也比砍人有意思。”
众人跟着笑起来。
文书官立刻开始写《奥州五年建设计划》，笔尖沙沙作响。
雪斋没坐回去，反而从袖中取出那张民情简报。他念道：“北涧三村十七户加入耕牛互助社。市集新增五家摊位。渠工每日出勤二百八十人以上。”
他顿了顿：“还有一个孩子，举着刚烤熟的红薯，在沟边跑。”
厅里静了。
“这不是战报。”他说，“是新生。”
伊达政宗解下腰间佩刀，轻轻放在桌上。
“这把刀陪我十五年，杀过不少人。”他说，“从今往后，我不问它还能杀多少敌，只问它护住了多少人。”
一名家臣低声说：“我们不是在守一座城，是在养一方人。”
其他人纷纷起身，有人拍同僚肩膀，有人默默握拳。
雪斋走到窗前。
夜色里，城外仍有火把移动。那是渠工在加班夯土。远处市集灯笼未灭，几个小孩追着一只逃走的鸡，笑声隐约传来。
“明天我去南村。”他说，“不是去查账，是去听他们说话。”
伊达政宗走过来站他身边：“我也去。好久没闻泥土味了。”
“路上小心马蹄。”雪斋说，“最近雨多，路滑。”
“你比我还清楚路况。”政宗笑，“你连哪块石头凸起来都记得。”
这时藤堂高虎派人送来纪伊湾清淤船的确切抵达时间——明日辰时靠岸。文书官记下，准备转交水军哨官。
仓廪官又进来汇报：“第一批棉布已在市集定价，明早开卖，按成本加一成。”
“好。”雪斋说，“再通知一声，孤寡老人和伤残退伍足轻，凭印牌可优先购买。”
“是。”
议事厅灯火未熄，各司其职的人陆续离开。有的去写告示，有的去调物资，有的赶往工坊传令。
文书官把《计划》初稿递给伊达政宗。政宗看了看，提笔批了“依议”二字，盖上金印。
雪斋仍站在窗前。
一个农夫扛着锄头走在田埂上，影子拉得很长。孩子跟在后面，学着大人样子甩草绳。
他想起京都药店的日子。那时他每天清洗药罐，看着病人来来去去。有人痊愈，有人死去。他什么都做不了，只能低头擦罐子。
现在他能做的多了。
但他知道，最重要的不是修了多少渠，开了多少市集，而是让那些本该死于战火的人，能平平安安地活到秋天。
“耕牛互助社要设总管一人。”他对刚回来的随从说，“选个老实肯干的，每月给三斗米。”
“要不要立碑？”随从问，“记下这些事。”
“不用。”雪斋说，“只要人活着，事就在。”
伊达政宗坐回案前，开始批阅明日要发的公文。烛光映在他脸上，眉头舒展。
老臣们聚在一起商量工匠学坊选址。有人说用废弃马厩，省工省钱。有人提议招流散铁匠，教年轻人打铁炮零件。
年轻武士主动请缨带队巡逻新市集，防止地痞闹事。
一切都在动。
雪斋摸了摸左眉骨的刀疤。那里早已结痂，不再疼了。
他听见楼下传来脚步声，是仓廪官带着副手又来了，手里抱着几卷粗麻布。
“大人，这是第二批运到的布，您要看吗？”
雪斋低头看着他们。
“拿去市集。”他说，“明早开卖，价格按成本加一成。”
“是。”
夜风拂过檐角铜铃。雪斋伸手碰了碰窗框，木头干燥结实。
城外最后一缕火把光消失在渠边拐角。新的夯土堆在那里，像一道低矮的墙。
一个孩子蹲在路边吃东西，吃得满脸都是。母亲坐在旁边笑着骂他。
雪斋看着那对母子，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