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兴国四年秋，苍山十九峰迎来了一个不同寻常的月圆之夜。这一年，大理的雨季结束得格外早，进入九月后便连日晴朗，夜空澄澈如洗。到了八月十五这夜，一轮满月从洱海东岸升起，大如银盘，明如白昼，月光洒在苍山雪顶，将整条山脉染成一片圣洁的银白。山脚下的白族村落里，老人望着这样的月色，喃喃说着“几十年没见过这么亮的月亮了”，孩童则指着月晕中隐约可见的七彩光晕，说是神仙要下凡了。
而在苍山最深处、洱海源头的秘境山谷中，段思平已经感知到了天地间微妙的变化。
他在这里静坐已近四年。四年里，四季轮转，花开花落，雪来雪融，他的身体始终保持着那个盘膝的姿势，青石上甚至留下了浅浅的人形凹痕。他的须发已长至腰间，与攀爬上青石的藤蔓纠缠在一起，衣袍风化碎裂，露出下面莹白如玉的肌肤——那不是苍老的白，而是经过生命灵气四年不间断滋养淬炼后，达到的一种近乎完美的生命状态。
四年间，他的“六脉神剑”理论已被推演到前所未有的极致。起初是六道剑意在体内各自为政，后来是六脉齐通，剑气无形，再后来……剑意开始“外溢”。不是刻意释放，而是他的生命本质在向“剑”转化后，自然散发的场域。以他为中心，方圆三丈内的空气都带着锋锐的气息，飘落的树叶进入这个范围，会被无声无息地切分成均匀的细丝；偶然飞入的鸟虫，会突然僵直坠落——不是死亡，而是被剑气场域震慑了生命本能。
但这些都还是“有形”的剑气。段思平知道，要破碎虚空，需要的是超越形质的“先天剑气”。
所谓先天，非后天修炼所得，而是生命本源与天地大道共鸣后，自然生发的一种存在。就像婴儿在母体中的第一口呼吸，未经污染，纯净无瑕。段思平追求的，就是将毕生修炼的一阳指力、六脉剑气，全部“返璞归真”，逆炼回那种最本源、最纯粹的状态。
这个过程，他用了三年。
第一年，他将有形剑气全部打散，让真气回归最原始的流动状态。第二年，他将真气进一步纯化，剔除所有因修炼、战斗、情绪波动而沾染的“杂质”，让真气纯净如初生。第三年，他开始尝试将纯净真气与精神融合——不是驾驭，不是控制，而是让真气成为精神的延伸，精神成为真气的灵魂。
到了第四年中秋这一夜，一切准备都已就绪。
月升至中天时，段思平缓缓睁开了眼睛。那双闭阖了四年的眼睛，此刻清澈得不可思议，瞳孔深处仿佛有星河旋转，有剑气流转。他抬起头，望向头顶那轮满月。
月光如瀑，倾泻而下。但在段思平的感知中，那不仅仅是光，而是天地能量的一种表现形式。他能“看见”月光中蕴含的星辰之力，清冷而精纯；能“感知”到月圆之夜特有的能量潮汐——就像大海的涨落，天地间的灵气也在今夜达到一个高峰。
逍遥子推算的“六年小成之机”，实际上由数个小的能量窗口组成，今夜就是其中之一。虽然不是最大的那个，但对段思平来说，已经足够。
他缓缓站起。动作很慢，仿佛每一个关节都生了锈，又仿佛每一个动作都在与天地韵律共振。四年未动的身体，此刻站起来时，竟发出轻微的“铮铮”声——那不是骨骼摩擦，而是体内剑气与空气摩擦产生的剑鸣。
站在青石上，段思平开始调整呼吸。不是寻常的吐纳，而是一种深达生命本源的“胎息”。他的呼吸越来越慢，越来越深，到最后几乎感觉不到他在呼吸，而是整片山谷、整座苍山、整片天地在替他呼吸。
随着呼吸调整，他的身体开始发光。最初是淡淡的莹白，如月光；接着泛起青色，如剑气；然后转成金色，如朝霞；又化为紫色，如暮霭……七彩流转，最终归于一种难以形容的“无色之色”——就像最纯净的水晶，看似无色，却能折射出万千光华。
这是他的生命本质在升华。
段思平开始运转六脉。不是依次运转，而是同时运转——手太阴、手阳明、手少阴、手太阳、手厥阴、手少阳，六条经脉中的真气如六条长江大河，同时奔腾，却又井然有序。这需要的精神控制力，已超越了凡人的极限。
但他做到了。
六脉真气在体内交汇、融合、升华。起初还能感知到不同属性——凌厉、刚猛、炽热、绵长、变幻、磅礴；渐渐地，这些属性开始模糊，开始交融，开始化为一种更本质、更纯粹、更接近“道”的存在。
段思平将这种存在命名为“先天剑气”。
它无形无质，无色无味，不可见不可触，却又真实存在。它既是能量，也是意志；既是物质，也是精神；既是他，又不是他。就像道家的“道”，佛家的“空”，儒家的“仁”，是一种超越了具体形态的终极存在。
月过中天，开始西斜。月光的角度变化，山谷中的能量场也随之改变。段思平知道，时机到了。
他抬起右手，食指缓缓点向虚空。
没有风声，没有劲气，甚至连空气的波动都微不可察。但在指尖前方三尺处，空间开始扭曲。不是幻觉，是真实的扭曲——光线在那里弯曲，景象在那里变形，仿佛那里有一个无形的漩涡。
这是先天剑气的雏形。
段思平没有停止。他继续催动，将毕生功力、毕生感悟、毕生精神，全部灌注到这一指中。四年静坐积累的生命灵气，此刻如决堤之水般涌出；六脉齐通的无上境界，此刻展现得淋漓尽致；返璞归真的武道真谛，此刻化作了最纯粹的一击。
指尖的漩涡越来越大，从三尺扩展到三丈，再到三十丈。整个山谷的空气都被搅动，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气旋。气旋中心，那道无形的先天剑气越来越凝实，越来越精纯，渐渐从“无形”向着“有形”转化——不是变回有形，而是达到了“无形之形”的玄妙境界。
子时三刻，月正当空。
段思平忽然长啸一声。啸声不高，却穿透云霄，苍山十九峰同时回荡。在这啸声中，他将最后一丝功力、最后一点精神、最后一分生命，全部注入那道先天剑气。
剑气完成了最后的蜕变。
它“亮”了起来。不是发光，而是变得“可见”——就像空气在特定条件下会显现出波纹，这道先天剑气在极致凝练后，终于在物质世界显露出了它的“形”。那是一道纯粹的、透明的、却又真实存在的“剑气”，长约三丈，宽约三尺，悬在段思平指尖前方，微微震颤。
剑身透明，却能看见内部有无数细密的“纹路”——那是能量的流动轨迹，是精神的烙印痕迹，是生命本质的显化。它看似静止，实则每时每刻都在以难以想象的速度震荡、旋转、演化。
段思平看着这道剑气，眼中无悲无喜。他知道，这就是他的“道”，他的“剑”，他毕生追寻的终极。接下来，他要做的，就是将这道剑气释放出去——不是攻击什么，而是让它与天地共鸣，与虚空共振，从而打开那扇门。
他深吸一口气——这是四年来的第一次深呼吸。随着这口气吸入，整个山谷的灵气都被抽空，全部汇入他体内，再通过指尖灌注到剑气之中。
剑气开始生长。
三丈、十丈、三十丈、百丈……
它向上延伸，穿透山谷上空的雾气，刺入澄澈的夜空，指向天穹深处的星辰。剑气所过之处，空气被割裂，云层被洞穿，月光被扭曲。但它本身依然透明，依然纯粹，依然无形无质——只是因为它太强大、太凝练、太接近本质，才在物质世界显露出了“存在”的迹象。
这就是“剑气直冲牛斗”。
牛斗，二十八宿中的牛宿和斗宿，代指天穹、星空。这道剑气，已经超越了武功的范畴，超越了凡人的理解，达到了“以人力窥天机，以剑气通天道”的至高境界。
段思平站在剑气下方，身形开始变得模糊。不是消失，而是他的生命本质正在与剑气融合——就像一滴水融入大海，一缕光融入阳光。他毕生的功力、精神、感悟，都化作了这道剑气；而这剑气，也承载着他的一切，向着那扇门，发起最后的冲击。
月西斜，星光黯淡。整个苍山，整个大理，无数人从睡梦中惊醒。他们看见一道透明的、却又能清晰感知的“光柱”，从苍山深处冲天而起，直入云霄。那不是光，却比光更耀眼；那不是剑，却比剑更锋锐。
段氏证道，剑气凌霄。这一刻，只是一个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