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阳城的清晨，是被一种特殊的尖啸声刺破的。
那不是鸟鸣，也不是风声，是弩箭划破空气时，弓弦与箭杆共振发出的、令人牙酸的嘶鸣。紧接着，就是钝器凿进肉体的闷响，和远处秦军营地里猝然中断的惨叫。
城头上，韩国守军弩手们面无表情地拉开第二波弩机。他们脚下堆积着成捆的箭矢，身旁是体型庞大、需要两人操作的“连弩车” 和“转射机”。宜阳，这座韩国西陲的重镇，就像一只浑身长满钢铁尖刺的刺猬，对着城外黑压压的秦军，露出了它最锋利的技术獠牙。
城外，秦军主将甘茂站在土坡上，望着城头那些闪烁着寒光的弩臂，眉头锁成了死结。他手里握着的，是秦国横扫天下的锐士，是斩首记功、悍不畏死的虎狼之师。可面对宜阳，他第一次感到，光靠勇气和首级爵位，好像有点……不够用了。
这是公元前308年，秦武王雄心勃勃东进的关键一仗。宜阳，不仅是韩国铁矿和军工重镇，更是通往周王畿洛阳的咽喉。拔掉它，秦国东出的大门才算真正踹开。可韩国人，把这里变成了一个用青铜和钢铁铸造的杀戮实验室。
一、韩国的“技术护城河”：弩阵的数学优势
韩国很弱，国土被魏、赵、楚、秦夹在中间，像个受气包，史称“四战之地”。正因如此，韩国人把点科技树的技能点，几乎全加在了军工上。
“天下之强弓劲弩皆从韩出”，这句话不是吹牛。《战国策》里详细列举了韩弩的恐怖数据：射程六百步（约今八百多米）的“溪子”、“少府”、“时力”、“距来”等弩，能洞穿多层犀牛皮甲。（“韩卒之剑戟皆出于冥山、棠溪、墨阳、合伯膊……皆陆断马牛，水击鹄雁，当敌即斩。” —— 虽然说的是剑戟，但可见韩国军工之精。）
宜阳守军，装备的就是这些顶级货。我们来算笔账：
1. 射程与火力压制：
韩弩有效射程：150-300米（精锐弩可达400米以上）。
秦军弓矢有效射程：70-120米。
结论：在秦军弓箭手根本够不着城头的时候，韩军弩箭已经像瓢泼大雨般浇下来了。秦军的冲锋路径，被拉长成一个死亡走廊。
2. 破甲与杀伤效率：
韩弩箭镞（zu）多为三棱或扁平带血槽的铜镞，专为破甲设计。
秦军锐士虽披甲（皮甲或简易铜甲），但在近距离被强弩直射，防护形同虚设。弩箭动能巨大，中者非死即重伤，且伤口难以处理。
史料推测，宜阳攻城初期，秦军前锋的伤亡率可能高达三到四成，大部分死于弩箭。
3. 操作与持续输出：
弩的优点是操作简便，训练一个合格弩手比训练一个精锐弓手快得多。宜阳守军可以大量征发民夫辅助上弦，保持城头火力不间断。
守城方还有“连弩车”（可一次发射多箭）和“转射机”（调整射界），形成交叉火力网。
甘茂面临的，是一场非对称战争。他的锐士再猛，也是血肉之躯，冲不过那段用弩箭编织的死亡地带。强攻，等于用命去填一条永远填不满的沟。
二、秦军的“系统破局法”：用组织和后勤熬干你
但甘茂不是莽夫，他背后的秦国，更是一个把战争打成“系统工程”的怪物。硬冲不行，就换一套算法。
第一招：饱和式土工作业——把你的“射程优势”抹平。
甘茂下令：不直接冲锋了。所有士卒，轮流上前，不是拿着剑，而是拿着锸（chā，锹）和箐（jing，筐）。
干什么？挖壕沟，筑土山。
一条条壕沟像蚯蚓一样向城墙延伸，土山在城外堆起，高度逐渐与城头齐平。秦军躲在壕沟里前进，在土山上设置自己的弓弩阵地。
你想用射程压我？那我就把你的城墙，变成我的平地。把一场垂直的攻防战，拉成水平的对射战。虽然秦军弓弩质量可能不如韩，但数量和阵地高度弥补了差距。守军弩箭的优势，在双方阵地海拔持平时，被大大削弱。
第二招：无限后勤供给——比拼国家耐力。
《史记》记载甘茂“期年拔宜阳”，打了将近一年。这说明什么？说明这不是闪电战，是消耗战、围城战。
秦国“耕战体系”的恐怖显现出来。关中平原的粮食，通过“直道”和渭河水运，源源不断送到前线。兵员可以轮换，伤卒可以后送，武器可以补充。
反观韩国，宜阳已成孤城（虽有援军尝试，但被秦军打援部队阻截）。城内的粮食、箭矢、守城器械，消耗一件少一件。守军的体力、士气，在日复一日的煎熬中持续下跌。
秦国在拼国力，拼后勤数据：我前线士兵的人均日耗粮、箭矢补充率、民夫动员比，都远远高于被困的宜阳。你的技术再高，没饭吃，没箭射，也是白搭。
第三招：心理与信息的组合拳。
甘茂一边挖土，一边没忘了“诛心”。
他不断把劝降书射进城里，宣扬秦军优待俘虏、斩首记功的政策，分化守军（城内必有韩军、民兵、百姓，心思不一）。
同时，严密封锁消息，但故意泄露一些“秦国援军又至”、“某地已降”的虚实信息，加剧守军的焦虑和绝望。
他要把宜阳，从一座钢铁堡垒，熬成一座心理上的孤岛。
三、破城时刻：当数据压垮意志
攻城战打到第八、九个月，双方的数据对比发生了致命倾斜。
韩军数据：
箭矢库存：告急，开始回收箭支，使用劣质箭。
粮食储备：见底，出现人相食的惨剧（围城战的常见结局）。
有生力量：持续减员，伤病员得不到有效救治，士气濒临崩溃。
技术兵器：连弩车、转射机因高负荷使用和缺乏维护，故障率飙升。
秦军数据：
兵力与补给：虽也有伤亡，但轮换及时，后勤线依然畅通。
土工作业：壕沟已抵近城墙根，土山几乎与城头同高，总攻平台就绪。
士气：求战心切，斩首封爵的诱惑在最后时刻燃烧。
最后的冲锋，与其说是战术胜利，不如说是系统压制的必然结果。当秦军锐士从几乎与城头等高的土山上，踩着云梯，跃入早已精疲力尽、物资枯竭的守军阵地时，战斗变成了单方面的收割。
宜阳陷落。这座韩国经营多年、寄托了技术自豪感的要塞，最终被秦国用更庞大、更残酷的国家战争机器，生生碾碎。
数据不会说谎：韩国输在了国土纵深不足、综合国力弱小。它的“技术护城河”再深，也架不住秦国举国之力，用泥土、粮食和时间，一点一点把它填平、熬干。
四、战后的波纹：一张倒下的多米诺骨牌
宜阳的陷落，像一块巨石砸进战国格局的池塘，激起的涟漪迅速扩散。
对韩国：西部门户洞开，精华的铁矿区和军工基地丧失，国力遭到重创，从此彻底沦为二流，在“朝秦暮楚”的夹缝中苟延残喘。
对秦国：东出通道彻底打开，兵锋直指周王室所在的洛阳。秦武王得以顺利“窥周室”，才有了后来举鼎绝膑的戏剧性一幕。更重要的是，秦国验证了其耕战体系和攻坚能力，东方诸侯的恐慌加剧。
对整个天下：一种新的游戏规则更加清晰——在绝对的体量、组织和耐力面前，单一的技术优势，是脆弱而昂贵的。
甘茂站在宜阳残破的城头，看着秦军收缴如山的韩弩和装备。这些精良的武器将被运回秦国研究、仿造。技术的壁垒，在一次成功的占领后，也开始流动。
远处，黄河奔腾东去。他知道，拿下了宜阳，下一个让秦国君臣寝食难安的目标，已经清晰地浮现在地图上——南方那个幅员辽阔、底蕴深厚，却似乎总是在关键决策上慢半拍、出昏招的庞然大物：楚国。
而此刻的楚国郢都，楚怀王熊槐大概刚刚收到宜阳陷落的急报。他是否会意识到，秦国的刀锋在擦亮之后，下一个要挥砍的方向，正是他富饶而疏于防范的胸膛？他那个充斥着美人、谗言和纵横家狡黠话语的宫廷，又将做出怎样的决策？
（第七十九章完）
宜阳的硝烟尚未散尽，秦军锐士磨刀霍霍的声音，已经隐隐传到了南方。楚怀王熊槐坐在章华台温暖的宫殿里，面前摆着两份截然不同的“企划书”：一份是张仪口中唾手可得的“商於六百里”土地，一份是屈原力主的联齐抗秦战略。美人的娇笑、使臣的巧舌、忠臣的疾呼，在他耳边混作一团。下一章，我们将潜入楚怀王那充满矛盾与诱惑的决策迷宫，看一次轻信与贪婪，如何将楚国的霸业根基，推向万劫不复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