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 卷宗里的橡皮屑
检察院档案室的阳光斜斜地切进来，落在林定军摊开的卷宗上。第84号案卷宗比寻常的要厚些，牛皮纸封面边缘磨出毛边，像是被反复翻阅过。他指尖划过“未成年人盗窃案”几个字，指腹沾起点细碎的橡皮屑——这是前世从未留意过的细节。
“林检，这案子您盯了三天了。”小陈端来杯热茶，目光落在卷宗里的照片上，“嫌疑人赵小宇，14岁，偷了同学的游戏机，人赃并获，学校都出了处分决定，证据链没什么问题啊。”
照片上的少年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站在教导主任办公室，头埋得很低，右手攥着个黑色书包，书包拉链没拉严，露出半截游戏机的红色手柄。林定军的视线却停在少年的左手——指甲缝里嵌着点蓝色的颜料，像是刚画过画。
怀表在口袋里微微发烫，表盘里闪过个模糊的画面：美术教室的灯光下，赵小宇用橡皮反复擦拭画纸，纸上是幅未完成的全家福，缺了右下角的位置，橡皮屑堆在桌边，像一小堆雪。林定军想起前世这起案子的结局：赵小宇因“盗窃”被记大过，转去了寄宿学校，半年后在宿舍里用美工刀划伤了手腕，被发现时，枕头下藏着张画，画里的全家福补全了，右下角添了个小小的墓碑。直到那时，班主任才说，他母亲三个月前因车祸去世，父亲受不了打击离家出走，少年一直住在姑姑家，总在美术课上画全家福。
“去查赵小宇的美术作业，还有他母亲的死亡证明。”林定军指着照片里少年攥着书包的手指，关节泛白，“另外，联系他的班主任，问问最近有没有同学丢失过蓝色颜料。”
美术作业很快送了过来，一沓画纸里，每张全家福的右下角都空着。最新的一张画背面，用铅笔写着行小字：“妈妈说，等我画完这张，她就带我去游乐园。”而死亡证明显示，赵小宇的母亲正是在去买游乐园门票的路上出的车祸，日期就在他偷游戏机的前一周。
“班里确实少了盒钴蓝颜料。”班主任的声音带着惋惜，“是进口的，挺贵的，小宇以前总借同学的用，说想把妈妈的裙子画得更像。他偷的那台游戏机，其实是他自己的——上个月他爸走之前，把游戏机留给了他，后来被姑姑没收了，说‘玩物丧志’。”
林定军突然想起卷宗里的搜查记录：游戏机的电池仓里，塞着张折叠的画，画的是个穿蓝裙子的女人，手里举着两张游乐园门票。当时他以为是少年随手塞的，现在想来，那分明是母亲的画像。
提审室里，赵小宇始终低着头，校服袖口磨出的毛边沾着点蓝色粉末。“为什么要说游戏机是偷的？”林定军把那幅画推到他面前。
少年的肩膀猛地一颤，眼泪砸在画纸上，晕开了蓝裙子的颜料：“姑姑说，我要是再提妈妈，就把我送到孤儿院。”他的声音像被揉过的纸团，“我想让警察叔叔带我走，至少……至少看守所里没人管我画不画妈妈。”
“那盒颜料呢？”
赵小宇从书包里掏出个铁皮盒，里面装着半盒钴蓝颜料，颜料管上贴着块橡皮：“我……我趁同学不注意拿的，想把妈妈的裙子画完。这橡皮是妈妈给我买的，她说擦错了没关系，重新画就好……”
橡皮被反复使用过，边角都磨圆了，上面还留着淡淡的蓝色痕迹。林定军想起怀表表盘里的画面：赵小宇在母亲的灵前，用这块橡皮反复擦拭画错的裙角，嘴里念叨着“妈妈对不起，我画不像你”，旁边的游戏机亮着屏，是母亲生前最爱和他玩的赛车游戏。
“游戏机是你自己的，对吗？”林定军把搜查记录里的电池仓照片递过去，“里面的画，是想送给妈妈？”
少年突然捂住脸，哭得几乎喘不过气：“我爸走的时候说，想妈妈了就玩会儿游戏，好像她还在旁边看着……姑姑把游戏机锁起来，我就……我就想假装是偷回来的，这样她就不会骂我了。”
这时，赵小宇的姑姑匆匆赶来，手里拿着个布包，打开是台崭新的游戏机：“林检，是我不对，我不该没收他的东西。”她眼圈通红，“我哥走后，我怕这孩子总想着过去，就想让他忘了……可他昨晚在梦里喊妈妈，喊得我心都碎了。”
布包里还有盒未拆封的钴蓝颜料，和一张游乐园门票，日期是下周末。“我问过老师了，”姑姑把颜料放在赵小宇面前，“她说你画得很好，我……我带你去游乐园，把这张画画完，好不好？”
少年抬起头，眼里还挂着泪，却轻轻点了点头，伸手接过颜料时，指尖不小心碰到了姑姑的手，两人都顿了一下，随即紧紧握住。林定军看着这一幕，想起前世少年转校时，姑姑偷偷在他书包里塞了块新橡皮，上面用马克笔写着“姑姑也是你的家人”，但少年直到划伤手腕那天才发现。
走出提审室，阳光穿过走廊的玻璃窗，在地上投下长长的光斑。小陈拿着重新整理的卷宗，上面的“盗窃”二字被划掉，改成了“家庭矛盾引发的误会”。“林哥，美术老师说，想在学校办个小画展，专门展小宇的画。”
林定军点头，口袋里的怀表轻轻震动，表盘里映出下一卷宗的封面——“张木匠损坏公物案”，照片上的老人正用斧头劈着公园的长椅，木屑纷飞，被保安按在地上时，还在喊“这木头里有虫子，会咬坏的”。前世他只当是老人精神失常，现在却注意到，长椅的木纹里嵌着点暗红色的痕迹，像干涸的血迹。
他翻开卷宗，指尖在“张木匠”的名字上停顿了一下。怀表的表盘里，老人正用刨子打磨着块木头，木头上刻着“平安”二字，旁边摆着张泛黄的照片，是个穿警服的年轻人，笑得露出豁牙——那是他牺牲的儿子，十年前在抓捕歹徒时被砍伤，就倒在这张长椅旁，血流进了木头缝里。老人总觉得儿子的血滋养了虫子，非要劈了长椅重新做张新的，说“这样儿子就不会疼了”。
档案室的空气里，还飘着淡淡的橡皮屑味道，混着旧纸张的油墨香。林定军深吸一口气，知道又一个藏在卷宗褶皱里的故事，等着被温柔地展开。就像那块被少年反复擦拭的橡皮，看似是错误的痕迹，实则是对亲情最深的执念，擦不掉，也忘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