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之维缓缓地，从地上站了起来。
他的动作很慢。
每一个关节的抬起，都仿佛带着千钧之重，却又蕴含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新生的轻盈。
他感觉自己整个人，都像是被彻底洗涤了一遍。
从肉体到灵魂。
通透，圆融。
那种感觉，无法用言语来形容。
他知道，自己已经踏入了一个全新的天地。
而这一切，都拜眼前这位活祖师所赐。
传道之恩，恩同再造！
他心中充满了无限的敬畏与感激，正准备再次开口，说些什么来表达自己此刻万分之一的心情。
然而。
就在这时。
“啊——欠！”
一声慵懒至极，又带着几分刻意放大的哈欠声，毫无征兆地在竹林中响起。
只见石桌前，那位白衣胜雪的柳真人，连看都没看他一眼。
只是自顾自地，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
那姿态，就像一个刚刚睡醒午觉，还有些起床气的普通老头。
张之维准备好的满肚子感激之词，瞬间就卡在了喉咙里。
上不去，也下不来。
整个人，当场就愣住了。
紧接着。
楚休那带着一丝明显抱怨的，懒洋洋的声音，悠悠地飘了过来。
“哎，人老了，不中用了。”
“稍微动一下手指头，就感觉这把老骨头都要散架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还煞有介事地捶了捶自己的肩膀。
然后，他终于瞥了张之维一眼。
那一眼里，充满了“你真不懂事”的责备。
“你说你这天师，都一大把年纪了，怎么还这么能折腾人。”
“非要逼着我这半截身子都快入土的老人家，陪你活动筋骨。”
“真是……”
楚休摇了摇头，叹了口气，一副“心好累”的模样。
轰！
这几句话，比刚才那至刚至阳的阳五雷，威力还要大上万倍！
张之维只觉得一股热血，“嗡”的一下，直冲脑门！
他那张刚刚因为悟道而变得清澈通透的脸，瞬间就涨成了猪肝色！
红了！
紫了！
最后甚至开始发黑！
他……他听到了什么？
折腾人？
活动筋骨？
老骨头都要散架了？
我……我他妈……
张之维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了起来。
他刚刚才稳固下来的，全新的，圆融的道心，在这一刻，差点又一次当场裂开！
他恨不得，立刻在地上找条缝钻进去！
太丢人了！
实在是太丢人了！
他这边刚刚经历了一场惊心动魄，几近道崩的生死考验，才侥幸获得了一场天大的机缘。
结果在人家看来……
就跟陪一个不懂事的晚辈，玩了一场无聊的游戏一样？
甚至还嫌他这个晚辈，玩得太久，让他感到累了？
一股难以言喻的羞愤与尴尬，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淹没了他所有的理智。
他张了张嘴，想要辩解。
可他能辩解什么？
说您老人家刚才那一指，毁天灭地，惊才绝艳，乃是大道之显化？
那不是更显得自己小题大做，没见过世面吗！
这一刻，张之维终于，彻彻底底地，明白了六十年前，自己被一根柳树根须绊倒时的那种感觉。
无力。
巨大的，无法反抗的无力感！
在这位活祖师面前，他永远都像一个没穿裤子的小屁孩，任何心思，任何情绪，都会被对方拿捏得死死的！
就在张之维已经开始怀疑人生，恨不得当场去世的时候。
楚休却已经完全无视了他。
他转过头，看向一旁早就已经手足无措，大气都不敢喘一口的陆灵珊。
刹那间。
他脸上那股“嫌弃”和“抱怨”的神情，消失得无影无踪。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温柔到了极致的宠溺。
他对着少女，招了招手。
“珊儿，过来。”
那声音，轻柔得仿佛能滴出水来。
“是，大人。”
陆灵珊如同受惊的小鹿，连忙小步跑到楚休的身后。
她还沉浸在刚才那神仙打架般的恐怖场景，和自家大人一指破万法的无上神威之中，心神激荡，久久无法平复。
“发什么呆呢。”
楚休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笑意。
“给为师捏捏肩。”
“是，大人！”
陆灵珊一个激灵，瞬间回过神来。
她不敢有丝毫怠慢，连忙伸出两只纤纤玉手，搭在了楚休的肩膀上。
然后，用一种她苦练了六十年，自认为最完美的力道，小心翼翼地，为他按捏了起来。
竹林中。
阳光斑驳。
微风和煦。
白衣的仙人闭着眼，一脸享受。
青衣的仙子俏立其后，神情专注，眉眼间满是柔情。
好一幅岁月静好，神仙眷侣的绝美画卷。
这惊天动地的传道指点。
与这风轻云淡的日常琐事。
两者之间，形成了一种荒谬到了极致，却又和谐到了极致的……反差。
张之维站在一旁，看着眼前这温馨得有些刺眼的一幕。
他心中的羞愤，尴尬，无力……
在这一刻，尽数烟消云散。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发自灵魂最深处的……敬畏。
与，明悟。
他终于懂了。
他终于明白了这位活祖师，究竟是一种怎样的存在。
那是一种已经超脱了“力量”与“境界”的，更高的生命形态。
对他而言。
指点自己悟道，和享受侍女捏肩。
这两件事，或许真的没有任何区别。
都只是他漫长生命中，一件随手而为的，微不足道的小事罢了。
是自己，想得太复杂了。
是自己，落了下乘。
想通了这一点，张之维心中最后的一丝执念，也彻底消散。
他默默地，对着那道白衣身影，再次深深地，深深地躬身一揖。
这一揖，比之前的任何一次，都要来得更加纯粹，更加虔诚。
行完礼。
他没有再发出任何声音。
也没有再试图去打扰那份只属于他们两人的宁静。
他悄无声息地，一步一步，退出了这片竹林。
背影，无比萧索。
却又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