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斐的声音没有一丝温度,仿佛只是在宣读一份无关紧要的文书。
“司空有令,命你三日之内,清点南库所有废弃军械,列出可用之器名录,不得有误。”
他身后,两名亲兵按住刀柄,眼神冰冷地盯着吕布,仿佛他只要稍有异动,便会当场格杀。
吕布面无表情,只低沉地应了一声:“领命。”
南库,许都城南最大的一座军械坟场。
当那扇沉重的铁门被“吱嘎”一声推开时,一股混合着铁锈、霉变和陈年血腥的浓烈气味扑面而来,呛得人几欲作呕。
库内光线昏暗,堆积如山的残兵断甲在微光中泛着死寂的幽光,仿佛无数战死的冤魂在此无声哭嚎。
一个铁塔般的身影早已等在门口,他赤着上身,古铜色的肌肉虬结如岩石,正是张绣旧部、以力大无穷闻名的校尉胡车儿。
他奉命“协助”吕布清点,嘴角却挂着毫不掩饰的讥诮。
“温侯,请吧。”胡车儿皮笑肉不笑地侧了侧身,随即像是想起了什么,猛地一脚踹向门口堆放着的一摞巨大铁盾。
“哐当——!”
数面重达百斤的铁盾轰然倒塌,正好堵住了本就狭窄的入口,只留下一道仅容一人侧身钻过的缝隙。
“哎呀,手滑了。”胡车儿夸张地拍了拍手,对着吕布咧嘴大笑,“不过,这等翻捡废铁的贱活,正配得上你们这些降虏,温侯不会介意多费点力气吧?”
他身后的几名士卒发出一阵哄笑,看向吕布的眼神充满了快意和鄙夷。
昔日威震天下的飞将,如今不过是他们脚下一个可以随意作践的囚徒。
吕布的眼神没有丝毫波动。
他甚至没有看胡车-儿一眼,只是对丁斐微微颔首,示意自己明白。
然后,他一言不发,在那片嘲弄的目光中,俯身侧体,如一条沉默的游鱼,从那堆冰冷的铁盾缝隙中,钻进了兵器的坟场。
他的身后,哄笑声戛然而止。
胡车儿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他预想中的暴怒、反驳、哪怕是一丝屈辱的表情,都没有出现。
吕布的平静,像一记无声的耳光,抽得他脸上火辣辣的。
库内,吕布蹲下身,开始了他的工作。
他没有用眼睛去分辨,而是伸出那双布满老茧的大手,逐一抚过身边的每一件残兵。
指尖触碰到一柄断裂的朴刀,冰冷的铁器仿佛活了过来,一段模糊的记忆碎片如电流般涌入脑海,随之而来的是一阵熟悉的、撕裂般的头痛。
吕-布闷哼一声,额角青筋暴起,但他没有收手,反而强行用意志压制住那股翻涌的痛楚。
片刻之后,痛感如潮水般退去。
他睁开眼,这柄刀,曾断于濮阳城下,被夏侯惇的亲兵一枪砸断。
刀身内里已有暗伤,不堪再用。
他将其拨到一边,继续触碰下一件。
一次,两次,十次……
他逐渐发现,随着他主动去“聆听”,那股头痛虽然依旧存在,但他已经能勉强控制其发作的时间长短。
从最初的完全失控,到如今能将其压制在短短一两个呼吸之内。
他就像一个初学游泳的人,正在慢慢适应这片名为“兵魂”的深海。
第二日,吕布已经深入到了库房的中段。
这里的兵器堆积得更加杂乱,许多铠甲和兵刃锈蚀在一起,难以分离。
他正费力地从一堆破碎的皮甲中翻检,指尖忽然触及到一抹异样的冰冷。
他拨开层层叠叠的废料,掌中多了一柄不足尺长的短匕。
匕首通体乌黑,样式古朴,即使被锈迹包裹,依然能感到其内敛的锋芒。
当他的指腹完全贴合在匕首的血槽上时,一幅无比清晰的画面轰然炸开!
【深夜,司徒府。
一个黑衣死士手持此匕,借着宴会的掩护,如鬼魅般潜入后堂。
他的目标,是一名董卓派来的监视者。
电光火石之间,匕首从肋下最刁钻的角度刺入,精准地避开了骨骼,穿透了厚实的皮甲缝隙,直透心脏!
一击毙命,血未溅出!】
画面一闪即逝,但那持匕者决绝而悲壮的眼神,却深深烙印在吕布的脑海里。
这柄匕首……是当年王允府中“死间”计划所用的刺客之物!
吕布猛然睁开双眼,目光如电,射向远处角落里那个正默默整理着一捆捆箭簇的身影——李孚。
他想起来了,王允的死士中,有一对兄弟,以悍不畏死着称。
兄长在一次刺杀行动中失手身亡,而弟弟,正是眼前这个沦为苦力的前袁军小吏,李孚!
李孚似乎感受到了他的注视,茫然地抬起头,与吕布的目光在空中交汇。
吕布的嘴唇动了动,终究没有点破这桩尘封的往事。
他只是默默地站起身,走到李孚的案前,将那柄乌黑的短匕,轻轻地放在了一堆待检的箭簇旁边。
然后,他转身离去,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李孚的目光落在短匕上,整个人如遭雷击,瞬间僵住。
他颤抖着拿起那柄熟悉的匕首,指腹摩挲着上面每一个细微的凹痕,浑浊的眼中迅速被水汽弥漫。
良久,他抬起头,望向吕布远去的背影,重重地、无声地,向他颔首。
第三日午后,库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哗与怒喝。
原来,校场中一批刚刚配发给新卒的三十杆长矛,在基础的突刺操练中,竟接二连三地从中断裂!
操练被迫中断,丁斐闻讯赶来,气得脸色铁青。
他急召负责监造的工匠查验,工匠们对着断矛敲敲打打,皆言材质、斤两均无差异,查不出任何问题。
这让丁斐更是暴跳如雷,军国利器,竟成了中看不中用的样子货,这若是在战场上,后果不堪设想!
就在众人束手无策之际,满身铁锈与尘土的吕布从库房中走了出来,声音沙哑地请缨道:“丁将军,新矛不堪用,或可从废库之中,调拨一批替代。”
丁斐一愣,还没开口,一旁的胡车儿便抢先讥讽道:“笑话!你要拿那些锈成渣的废铁充当军器吗?温侯,你是想害死三军将士,好让你有机会再反不成?”
吕布不理会他的挑衅,只是对丁斐伸出手:“请借一杆断矛,容我一观。”
丁斐犹豫片刻,如今已是死马当活马医,便挥手让人递过一截断矛。
吕布接过断矛,并未细看,只是闭上双眼,指腹缓缓摩挲着那参差不齐的断口。
刹那间,新的画面涌现!
【许昌东冶坊,炉火熊熊。
一名满脸油滑的工匠,趁着监工去饮酒的间隙,提前将一批烧得通红的矛胚从淬火池中取出。
原本需要十足火候的淬炼,被他硬生生缩减了三成!
铁质内部,无数细微到肉眼无法察觉的裂痕,正在悄然蔓延……】
更惊人的是,这一次,吕布不仅“看”到了画面,更仿佛“听”到了那矛身内部传来的,如同枯枝即将折断前的“咔咔”哀鸣!
他豁然睁眼,眼中精光一闪,伸手指向库房深处一堆被遗弃在角落、锈蚀得最厉害的矛杆,断然道:“那边,左数第三堆,有二十杆黑漆铁矛。虽表锈严重,但芯钢纯正,乃是前朝百炼之物。连夜打磨开锋,明日堪用!”
丁斐半信半疑,但见吕布言之凿凿,不似作伪,便咬牙下令:“就按他说的办!派最好的匠人,连夜抢修!”
结果,一夜之后,当二十杆重获新生的黑漆铁矛送到校场时,所有人都惊呆了。
这些铁矛看似古旧,但矛刃寒光凛冽,矛身坚韧无比,任凭最孔武有力的士卒如何劈砍、冲撞,都稳如泰山!
消息不胫而走,很快传遍了整个许都大营。
连在相府处理公务的曹操都有所耳闻。
当晚,参军傅干再次呈上竹简,上面只有寥寥数语:“布不言兵法,专研死铁,然其所判,屡验不爽。其心难测,其能可用。”
郭嘉看完,捻须轻笑,对曹操道:“主公,此人非是在清点废铁,而是在将自己,重新铸成一柄新戟啊。”
与此同时,胡车儿的营帐内,几名同样出身西凉的力士聚在一起,面色阴沉。
胡车儿一拳砸在案几上,低吼道:“此獠今日大出风头,再让他这么下去,我们还有何颜面立足?必须想个法子,当众折辱他一番!”
深夜,吕布回到那间简陋的偏院。
貂蝉已托人情日益熟络的秦宜禄捎来一方浸透了热水的布巾,并附上了一句温言软语:“将军今日所为,胜过千军万马。”
吕布接过热巾,擦拭着满是铁屑和油污的双手,心中涌起一股暖流。
忽然,他感觉袖中似乎有个硬物,掏出来一看,竟是一卷极小的纸条。
展开纸条,上面是李孚那手秀丽的簪花小楷:“冀州军中有一种‘鸣镝箭’,箭头中空,铸有风哨。射出之时,啸音可乱敌心。若以精铁辅以特殊锻法,改变风哨之形,或可引动金铁共振,不开刃,亦可裂敌甲胄。”
吕布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猛地攥紧纸条,低声自语,声音中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战栗:“原来……兵器不仅能对我说话……还能,教我如何杀人!”
窗外,夜风忽起,吹动了桌案上那份他刚刚誊写完毕的军械名录。
竹简被吹得哗哗作响,翻到了第一页。
在昏黄的豆灯下,榜首一行字迹,笔力雄劲,仿佛要透出竹简。
上面赫然写着:“可修复精钢画戟——十七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