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水乡的晨雾如轻纱般萦绕不散,锦瑟医馆门前的青石板上倒映着粼粼水光。沈锦瑟正俯身指导学徒们晾晒新到的药材,素白的手指拂过药屉,空气中当归的温润与黄芪的甘醇交织,混着雨后泥土的清新,沁人心脾。
“三七需得平铺,厚度均匀。”她拈起一片药材迎向晨光,声音清越,“色泽棕褐,断面灰绿,方为上品。若有霉斑黑点,万不可入药。”
学徒们屏息凝神,手下动作愈发细致。
医馆外忽然传来一阵骚动。阿吉快步穿过庭院,眼中闪着惊奇:“姐姐,门外来了个金发碧眼的番邦人,带着随从,说是从葡国而来。”
沈锦瑟眉梢微动,轻轻放下药材:“请他们到诊室。”
诊室内,那位异域来客正不安地搓着双手。他约莫四十年纪,一身黑色教袍已显陈旧,斑白的金发下,碧色眼眸布满血丝。见沈锦瑟进来,他急忙起身,生硬的官话带着异国腔调:
“您就是沈神医?我是若望,从葡萄牙来的传教士。我的同伴利玛窦神父病重,恳请您施以援手...”
他身后的担架上,躺着一位同样金发碧眼的中年男子,面色潮红如霞,呼吸急促如风箱,不时发出痛苦的呻吟。
沈锦瑟上前细察,指尖触到滚烫的额角,又见患者颈间与腋下淋巴结肿大如卵,皮肤上暗红斑疹密布。
“发热几日了?”她三指搭上脉门,凝神细辨。
“整整五日。”若望声音发紧,“我们在澳门的教会医院医治无果,听闻江南有位神医,这才日夜兼程赶来...”
沈锦瑟翻开患者眼睑,又察舌苔,沉吟道:“此乃瘟疫之症,我们称之为‘疙瘩瘟’,西医应称作腺鼠疫。”
若望脸色骤变:“鼠疫?仁慈的主啊...”
“尚有一线生机。”沈锦瑟转身吩咐阿吉,“准备隔离病房,以艾草熏蒸。取我的银针与清瘟败毒散来。”
若望却急急拦住:“沈神医,我们西医治此症,向来采用放血疗法。您这针灸草药...”
沈锦瑟唇角微扬,眸光清亮:“既然诸位远道而来,何不试试东方的疗法?”
她不再多言,指尖银光闪动,银针已精准刺入曲池、合谷、大椎诸穴。随后命人煎了汤药,亲自扶起患者小心喂服。
若望在一旁坐立难安,时而划十字祈祷,时而翻阅随身携带的拉丁文医籍。
一个时辰后,利玛窦额间的滚烫竟真的消退几分,急促的呼吸也渐趋平稳。
“这...这简直是神迹!”若望盯着体温计上的刻度,难以置信,“仅凭几根银针,些许草药...”
沈锦瑟净了手,语气平和:“东西医术,各有所长。你们的体温计、听诊器精巧绝伦,而我们的针灸草药传承千年,自有其道理。”
若望若有所思,碧色的眼眸中闪过深思。
此后数日,沈锦瑟以中西医结合之法诊治利玛窦。不仅施以针灸汤药,更采纳若望建议的通风隔离之策。利玛窦的病情一日日好转。
这日午后,利玛窦已能倚坐榻上啜饮米粥。若望感激涕零:
“沈神医,您的医术令我大开眼界。不知能否请教东方医理?”
沈锦瑟正在整理药柜,闻言抬头:“正好,我对西洋医术也颇感兴趣。不如我们切磋交流?”
医馆后院的凉亭内,一场别开生面的医理交锋就此展开。
若望先展示带来的西洋器械:体温计、听诊器、放血刀,还有一本绘制精细的拉丁文解剖图谱。
“我们西医认为,疾病多因体内体液失衡所致。”若望认真解释,“故需以放血、催吐、泻下之法,使体液重归平衡。”
沈锦瑟细细翻阅解剖图谱,指着一处道:“贵邦解剖之学确实精妙,然我东方医术更重整体。譬如心,在我们看来不单是泵血之器,更主宰人之神志。”
她命阿吉取来铜人模型,指尖轻点其上经络:“人身有十二正经、八脉奇经,气血循行其中。穴位乃气血汇聚之处,以针刺之可调气血,愈百病。”
若望目不转睛,连连发问:“这些经络,解剖时可见否?”
“解剖不可见,然千年临床实践足证其存。”沈锦瑟示意一学徒上前,在其足三里穴施针,“譬如此穴,主治胃痛腹胀,更能强身健体。”
那学徒立即道:“确感酸麻胀痛,沿腿下行。”
若望急忙记录,又问:“那这些草药又如何起效?”
沈锦瑟引他至药柜前:“中药讲究性味归经。如麻黄性温味辛,归肺、膀胱经,能发汗解表;石膏性大寒,味甘辛,归肺、胃经,可清热泻火...”
她娓娓道来,若望时而恍然大悟,时而困惑摇头。
“妙不可言!”若望感叹,“我们的药物多从单株植物提取有效成分,而你们却将多味药材配伍使用。”
“此乃君臣佐使的配伍之道。”沈锦瑟随手写下一方,“你看,此方中麻黄为君,发汗解表;桂枝为臣,助麻黄发汗;杏仁为佐,助麻黄平喘;甘草为使,调和诸药。”
若望认真抄录,忽然抬头:“沈神医,这些精深医理,您从何处习得?”
沈锦瑟眸光微动,轻描淡写道:“多是前辈经验,加上些许心得。”
她巧妙转开话题,拿起听诊器:“此物如何用法?”
若望热情演示,教她辨识心音、呼吸音。沈锦瑟天资聪颖,片刻便掌握要领。
“此物甚好。”她诚心赞道,“于诊断心肺疾病大有裨益。不如这般,我教你们针灸草药,你们教我使用这些器械,如何?”
若望喜出望外:“妙极!此乃东西医术交流的良机!”
此后时日,锦瑟医馆成为医学交流的重镇。沈锦瑟组织多场研讨,让东西方医者各抒己见。
一次研讨中,双方因伤寒治法争论不休。
一年轻西医学生坚持道:“伤寒乃肠道感染,当用泻药清除病菌!”
老中医当即反驳:“荒谬!伤寒属外感热病,理当发汗解表!用泻药只会损伤正气!”
双方争执不下,面红耳赤。
沈锦瑟静听良久,方缓声道:“诸位所言,皆对,亦皆不对。”
众人顿时安静,目光齐聚于她。
“西医谓伤寒为细菌感染,不错;中医视之为外感热病,亦不错。”她行至场中,“然为何不能取长补短?发病初期,以汗法驱邪;热盛期,以清法解毒;恢复期,以补法扶正。同时谨防病从口入。”
她看向西医学生:“你们的细菌理论先进,让我们知要防范传染。”又转向老中医,“我们的辨证论治精妙,可因人制宜。”
若望若有所思:“沈神医之意,是取其精华,去其糟粕?”
“正是。”沈锦瑟含笑颔首,“医道终极在于治病救人,何必拘于门户之见?”
此后,医学院课程悄然变革。沈锦瑟在原有中医课程外,增设基础解剖学与生理学,更请若望教授拉丁文,便于学子研读西洋医籍。
然变革从非一帆风顺。
一些守旧派大夫公然反对,斥西洋医术为“奇技淫巧”,有违祖训。甚至有人聚于医馆门前,高举“扞卫正统”的牌子。
这日,沈锦瑟正要出诊,便被一群老大夫拦住去路。
“沈神医!”为首的白发老大夫痛心疾首,“您乃我辈楷模,何故引入番邦邪术?中医传承千年,自有其道啊!”
沈锦瑟不慌不忙,命学徒搬来座椅:“诸位请坐。今日恰有几个病例,不如一同诊治?”
首诊是个年轻妇人,自诉心悸失眠。老大夫们轮流诊脉,皆断为“心脾两虚”,当补益心脾。
沈锦瑟却取听诊器细听心音,又检查眼底与甲状腺。
“此非简单心脾两虚。”她断言,“乃是甲状腺功能亢进,需专药治疗。”
她开了镇静安神的中药缓解症状,又请若望配制西药对症。
老大夫们将信将疑。
半月后,妇人复诊,症状大减。众老医这才信服。
此例更令众人惊叹。一壮年男子腹痛求诊,老大夫们诊为“寒凝气滞”,当温中散寒。
沈锦瑟经腹部触诊,疑是阑尾炎。请若望以西洋之法确认后,果断决定手术。
“手、手术?”老大夫们大惊失色,“开膛破肚,成何体统!”
沈锦瑟从容准备器械:“阑尾已化脓,再不切除,恐危及性命。”
在若望协助下,她成功完成手术。患者恢复良好,七日后已能下地行走。
事实胜于雄辩。经此二例,反对之声渐息。
深夜,沈锦瑟仍在灯下整理医案。萧绝悄然入内,将披风轻覆她肩。
“还在研习西洋医术?”
沈锦瑟抬头,眸中光华流转:“萧绝,你看这个。”
她指着一本西洋医籍上的插图:“这是他们描述的血液循环。原来血液周流全身,非如我们以往所认为是静止的。”
萧绝细看片刻:“与你往日所言大不相同。”
“然他们的解剖实验证实此论。”沈锦瑟又翻开中医典籍,“可你看,《内经》早有经脉流行不止,环周不休之载。只是我们未以实验证明。”
她靠向椅背,若有所思:“东西医术,实则多有相通。不过表述各异,研习路径不同。”
萧绝在她对面坐下:“你似乎很欣赏他们的方法。”
“我欣赏一切能更好治病救人之法。”沈锦瑟眸光粲然,“西医重实证,中医重整体。若能取长补短,医道必有大进。”
她执笔在纸上勾勒:“我想编纂一部新医书,既含中医辨证论治,亦纳西医解剖生理。还要制定新的医事规范,如手术消毒规程、传染病隔离措施...”
窗外明月高悬,清辉满院。
若望的同伴利玛窦已然痊愈。这日,他寻到沈锦瑟,郑重施礼:
“沈神医,救命之恩,没齿难忘。您的医术与胸怀,令我深感敬佩。”
沈锦瑟欠身还礼:“神父过誉。您的学识也让我获益良多。”
利玛窦从怀中取出一卷地图,在案上铺开:“沈神医,您是我在东方所见最具智慧之人。我想给您看样物事。”
他指向图上的一片大陆:“此处是新发现的美洲。那里有无数奇珍异兽,诸多未见之疾,或许...也有与您一般的智者。”
沈锦瑟凝视那片陌生疆域,心弦莫名颤动。这天地,远比她想象的更为广阔。
“多谢神父。”她真诚道,“或许某日,我真会去往那里一看。”
利玛窦临行前,留下整箱典籍,涵盖医学、天文、数理,还有那卷世界地图。沈锦瑟如获至宝,日夜研读。
她在医学院设翻译馆,招募通晓西洋文字之士,系统译介这些着作。同时开始以拉丁文标注药性,便利西洋学者理解。
一场静默的医学变革,正在江南水乡的这所医馆中悄然孕育。
这日,沈锦瑟正教导学徒使用听诊器,一学徒匆匆来报:
“先生,萧先生请您速去前厅!京城来人了!”
沈锦瑟心下一动,放下听诊器疾步而去。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厅中,萧绝正与一官员打扮的中年人对坐。见沈锦瑟进来,那官员急忙起身施礼:
“下官太医院院使周明,奉皇上之命,特来请教沈神医。”
沈锦瑟与萧绝对视一眼,从容落座:“周院使请讲。”
周明拭了拭额角细汗:“京城突发时疫,症状怪异,太医院束手无策。皇上听闻沈神医此处融汇东西医术之长,特命下官前来求教。”
他呈上一份病历,沈锦瑟接过细阅,秀眉渐蹙。
这病症,她再熟悉不过——正是她在现代曾深入研究的一种变异病毒。
东西医术碰撞出的星火,即将迎来首次真正的考验。而沈锦瑟尚不知晓,这场时疫的背后,还隐藏着一个她以为早已了结的阴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