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砺锋·新政破冰
紫宸殿的蓝图并非空谈。但将宏图化为现实的第一步,往往最为艰难。
回宫次日,赵胤并未举行大朝会,而是在东宫书房召见了核心重臣:左相严崇古、新任户部尚书林文渊(原户部侍郎,以精于算计、为人刚直着称)、工部尚书郑渠(老成持重,善实务),以及天工院实际主持工作的副院长墨桓(那位在铁岩关表现突出的老符纹师)。镇国公李桓称病未至,但其长子、刚刚擢升为羽林卫中郎将的李敢,奉父命作为代表列席。
书房内气氛凝重。窗外春光明媚,室内却仿佛仍残留着南疆的硝烟与北境的寒气。
“新政之要,首在‘功勋’。”赵胤开门见山,将一份连夜拟定的《国运功勋条例草案》推向案前,“林尚书,你是户部老人,掌钱粮度支,先说说,以此草案为基,推行全国,最难在何处?”
林文渊年约五旬,面容清癯,眼神锐利如算盘珠子。他双手接过草案,快速翻阅,眉头越皱越紧。草案条理清晰,将“功勋”获取途径细分为军功、政绩、匠艺、农桑、教化、捐输等十二大类,每类又分若干细目,对应不同功勋点数。功勋可兑换之物,从“国运洗礼”次数、特殊法器图纸、子女入学资格,到减免赋税、授予虚衔,琳琅满目。
“殿下,”林文渊放下草案,声音干涩,“草案构想精妙,若真能推行,确可激励人心。然最难者有三。”
他竖起一根手指:“其一,核定之难。农人垦荒十亩,与匠人打造一把良弓,与兵士阵斩一敌,其‘功’如何折算为统一的‘勋’?各地官吏能力参差,人情错综,若核定不公,必生怨怼,新政未行而先失民心。”
第二根手指:“其二,兑现之难。功勋所兑之物,‘国运洗礼’需节点与能量,‘法器图纸’需匠人与材料,‘入学资格’需校舍与师资。如今节点仅铁岩关初步建成,天工院匠师不足百人,讲武堂尚在图纸之上。若百姓挣了功勋却无处兑现,或需苦等数年,则信用立崩。”
第三根手指:“其三,钱粮之难。即便不论兑现,单是组建‘考功司’、派遣核定官吏、印制功勋凭证、建设兑换场所,便需海量银钱。去岁北方旱灾,国库已拨空常平仓,南方善后仍需巨资。臣今晨查核,国库现存银不足八十万两,仅够维持朝廷三个月用度。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每一个问题都尖锐如刀,直指要害。严崇古捋须沉吟,郑渠低头不语,墨桓则盯着草案上的“匠艺”条目,眼中既有热切也有忧虑。
赵胤静静听完,目光转向李敢:“李将军,军中对此草案,可能接受?”
李敢起身抱拳,他继承其父的刚毅面容,但眼神更加明亮,少了些暮气:“回殿下,末将连夜请教父帅及几位叔伯。老将军们担忧有三:一怕军功被文事匠艺所分,削弱将士锐气;二怕功勋核定权归于文吏,军中袍泽之情、战场临机之功难以衡量;三怕……”他顿了顿,“怕‘国运洗礼’之说终究虚无,寒了将士热血之心。”
都是大实话。没有虚伪的奉承,只有切实的顾虑。这反而让赵胤微微点头。怕,才说明在意;有顾虑,才能对症下药。
“诸卿所虑,皆在情理。”赵胤缓缓道,“新政非儿戏,孤亦知步步荆棘。然正因为难,才须做。因循旧法,唯有坐以待毙。”
他站起身,走到悬挂的疆域图前,手指划过:“林尚书所言三难,其核心,在于‘信’与‘序’。百姓不信功勋能兑现实惠,官吏无序可循核定标准,朝廷无财支撑体系运转。”
“故,新政推行,当分三步,由点及面,以实立信。”
他转过身,目光灼灼:“第一步,试点先行。不急于全国铺开。选定三处试点:京畿地区、北境寒骨关、南疆铁岩关。京畿富庶,便于调配资源;寒骨关直面北患,军功最重;铁岩关新定,人心思安,且已有基础。在此三地,试行《功勋条例》简化版。”
“第二步,资源聚焦。”他看向墨桓,“天工院所有人力物力,优先保障三处试点所需。铁岩关节点进一步完善,寒骨关立即开始勘测筹建初级节点,京畿以皇宫为核心,扩建现有基础。讲武堂第一期,就在东宫侧殿开办,孤亲自遴选教官,名额优先给予三试点有功将士子弟及忠诚官吏子弟。所需银钱——”
他看向林文渊:“孤之内库,尚存孝仁皇后遗资及历年赏赐,折银约五十万两,全部拨入户部,专项用于试点建设。另,发行‘国运兴邦’特制债券,以未来试点区域增加之税赋为担保,向民间商贾、世家募资。严相,此事需您联络清誉卓着之老臣牵头,以安人心。”
严崇古精神一振:“老臣责无旁贷!”
“第三步,”赵胤声音转冷,“立威树信。草案之中,需增补《渎职贪墨惩处细则》。试点期间,凡核定功勋不公、克扣兑换物资、倒卖功勋名额者,无论官居何位,背景如何,一律从严从重,以儆效尤。此事,由都察院与新建的‘考功司’共同监督,孤赋予他们直奏之权。”
他最后看向李敢:“至于军中疑虑……口说无凭。墨院长。”
墨桓连忙起身。
“天工院库存中,尚有此前试制的‘强身散’、‘明心符’若干。寒骨关今春苦寒,将士多有冻疮、风湿之疾。李将军,你可挑选一百名有功或有旧伤之寒骨关将士,由天工院派遣医师,携药物符箓前往,以‘国运医术’之名,试行救治。同时,讲武堂第一期,予寒骨关十个名额,可选送年轻锐士入学。另,告知李老将军,寒骨关节点建设,需军中大力配合,凡参与劳役、提供向导、护卫匠师之将士,皆按草案中‘辅助建设’条款,记录功勋,待节点建成,优先兑换首次‘国运洗礼’。”
李敢眼睛一亮。药物救治是雪中送炭,入学名额是未来希望,而参与建设立刻计功,则是看得见的实惠。虽未完全打消疑虑,但已是实实在在的诚意与开端。他深深一躬:“末将代北境将士,谢殿下体恤!定将殿下之意,详尽禀报父帅!”
一场会议,确定了新政破冰的路径。没有空泛的争论,只有具体的难题与更具体的解决方案。当众人告退时,虽然步履依旧沉重,但眼中已少了几分迷茫,多了几分跃跃欲试的微光。
然而,真正的阻力,往往不在庙堂的争论,而在人心深处的惯性与利益的藩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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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点诏令颁布第十日,京畿试点便遇到了第一道坎。
问题出在“捐输计功”条款。草案规定,民间捐献钱粮、物资、土地用于国运建设,可按值折算功勋。本意是调动民间资源,缓解朝廷压力。诏令一下,京畿富户反应不一。有嗅觉敏锐的商贾试探性地捐了些陈粮旧布,换了些功勋凭证,观望后续。但更多世家大户,尤其是那些拥有大量田产、以地租为根基的旧勋贵,却按兵不动,甚至暗中串联。
这日午后,赵胤正在批阅试点三日来的首次简报,侍卫长周闯疾步而入,低声道:“殿下,顺天府尹冯大人紧急求见,面色惶急。”
“宣。”
顺天府尹冯致和,一个圆脸微胖、总是带着三分笑意的中年官员,此刻却满头大汗,官袍下摆沾满尘土,进来便扑通跪下:“殿下!不好了!京西‘永业田’出事了!”
“永业田”是鼎朝开国时分赐勋贵的田产,名义上不得买卖,实则早已被各家视为私产。京西有片近千亩的永业田,属于已故安国公一系,现今由几个旁支子弟掌管。试点诏令中,鼓励将闲置或产出低下的土地捐出,由朝廷统一规划,兴修水利,改良土质,增产部分与捐地者分成,并计功勋。
“今日一早,工部派员与考功司吏员前往勘测,准备规划引水渠。”冯致和声音发颤,“刚到地头,便冲出来数十个庄户模样的人,手持农具棍棒,围住朝廷官吏,不许勘测。领头的是安国公府的一个远房管事,口口声声说这是祖产,朝廷无权处置,还说……还说新政盘剥百姓,与民争利!”
赵胤眼神一冷:“可有伤亡?”
“未曾动手,只是对峙。下官闻讯赶到,好说歹说,才将双方暂时隔开。但那些庄户不肯散去,围在田埂上。安国公府那边,也无人出来说话。下官……下官实在为难!”冯致和叩首。他这顺天府尹,夹在皇权与勋贵之间,最是难做。
“盘剥百姓?与民争利?”赵胤放下朱笔,声音听不出喜怒,“那些田亩,去岁产出几何?佃户租税几何?你可清楚?”
冯致和忙道:“下官查过卷宗。那片地因水利不修,土质渐差,去岁亩产不到一石半,佃户需上交六成租子,所剩无几,遇灾年常需借贷度日,苦不堪言。”
“朝廷规划兴修水利后,预计亩产可达两石半以上。朝廷与捐地者五五分成,捐地者实得一石二斗五升,反比现在多。佃户租税朝廷明令不得超过四成,且水利修成后,朝廷优先雇佣原佃户参与维护,给付工钱。”赵胤缓缓道,“这叫盘剥?这叫与民争利?”
冯致和冷汗涔涔:“殿下明鉴!只是……只是那些庄户,似乎被蛊惑……”
“不是蛊惑,是有人舍不得那六成租子,更舍不得这‘祖产’名义下的控制之权。”赵胤站起身,“更有人,想看看孤的新政,到底有多硬,孤的决心,到底有多强。”
他走到窗边,望向西边天空。夕阳西下,云层染血。
“周闯。”
“在!”
“点一百龙鳞卫,随孤出宫。冯府尹,你先行一步,传孤口谕:围堵朝廷命官,阻碍国策推行,形同谋逆。限一刻钟内,所有聚集人等散去,为首者自缚请罪。一刻钟后,若仍有人滞留……”赵胤顿了顿,“以叛逆论处,格杀勿论。”
冯致和浑身一抖:“殿下!是否……是否再安抚……”
“安抚?”赵胤回头看他,目光如冰,“今日安抚了安国公府,明日便有镇国公府、平凉侯府效仿。新政之信,立于一诺千金,更立于令行禁止。孤今日若退一步,明日这新政,便寸步难行。去传令。”
“遵……遵旨!”冯致和连滚爬爬地退下。
赵胤换上那身玄色戎装,佩戴龙泉剑。当他率领一百龙鳞卫,骑着黑龙驹驰出东华门时,夕阳将他和身后战士的影子拉得很长,如同出鞘的利剑,刺破京城的暮色。
京西永业田。场面依旧僵持。近百名衣衫褴褛却神情激动的庄户,簇拥着几个看似管事模样的人,堵在田埂上。对面是数十名工部官吏和考功司员,被一队顺天府衙役勉强护着,进退维谷。更远处,围了不少看热闹的百姓和其他田庄的佃户,指指点点。
冯致和刚刚尖着嗓子宣读完太子口谕。庄户们一阵骚动,有些人脸上露出惧色,看向那几个管事。领头的是个三角眼、留着鼠须的干瘦男子,正是安国公府的管事刘三。他眼中闪过一丝慌乱,但随即梗着脖子喊道:“乡亲们别怕!这是我们祖祖辈辈活命的田地!朝廷说收就收,还有王法吗?太子殿下也不能夺人祖产!咱们守住地,法不责众!”
“法不责众?”一个平静却极具穿透力的声音响起。
人群如潮水般分开。赵胤一马当先,缓缓行来。玄甲黑龙驹,身后是沉默如山、甲胄森然的龙鳞卫。他们没有怒吼,没有拔刀,只是静静地随行,但那股经过南疆血火淬炼的肃杀之气,混合着淡淡的、令人心悸的国运威压,瞬间笼罩了全场。
所有嘈杂声戛然而止。庄户们惊恐地看着马上的少年,看着那冰冷的玄甲,不自觉地后退。刘三脸色煞白,腿肚子开始转筋。
赵胤勒马,目光落在刘三身上:“你便是刘三?”
“小……小人正是。”刘三扑通跪下,声音发抖。
“冯府尹已传孤口谕。一刻钟,已过半。”赵胤声音不高,却让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你蛊惑庄户,围堵朝廷命官,假借民意,对抗国策。是认为孤不敢杀人,还是认为安国公府,能护住你?”
“小人不敢!小人只是……只是心疼祖产……”刘三磕头如捣蒜。
“祖产?”赵胤冷笑,“安国公于国朝有功,受赐此田,乃是为国蓄养民力,非为一家一姓之私享。如今田亩荒废,佃户困苦,尔等不思改进,反阻挠朝廷惠民之策,是为不忠;蛊惑无知乡民,置其于险地,是为不仁。不忠不仁,留你何用?”
他目光扫过那些惶惑的庄户,声音转为朗朗:“诸位乡亲!朝廷新政,非为夺地,实为养地富民!水利修成,亩产增加,你们租税反而减轻,更有工钱可拿!此乃实实在在的好处!为何要听信这等小人蛊惑,以身试法?现在散去,朝廷既往不咎!若再滞留,便以从逆论处!”
庄户们面面相觑,又看看地上瘫软的刘三,再看看太子身后那些气息骇人的黑甲卫士。不知谁先丢下了手里的锄头,紧接着,叮叮当当,农具丢了一地。人群如同退潮般,向田埂两边散去,让出道路。
刘三面如死灰,瘫倒在地。
赵胤看都未看他一眼,对冯致和道:“将此人收押,彻查其背后是否有人指使。若查实安国公府有人主使,一并论罪。工部,即刻勘测,不得延误。”
“遵命!”工部官员们精神大振,高声应诺。
赵胤又看向那些散去却未走远的庄户,朗声道:“今日之后,此片田地规划建设,仍需人力。凡原佃户,愿意参与者,可至考功司登记,按工计勋。朝廷言出必践!”
远处围观的百姓中,响起低低的议论和惊叹声。太子亲至,雷霆手段,却又给出明路。这新政,似乎不只是说说而已。
此事如风一般传遍京城。勋贵世家震动,暗中串联的势头为之一滞。商贾闻风而动,捐献钱粮物资的数目开始攀升。而京畿试点区域,官吏办事效率莫名提高了几分,推诿扯皮之事锐减。
“殿下,安国公府递了请罪折子,还送来了五万两白银,说是捐资助学。”三日后,严崇古禀报时,语气复杂。
“银子收下,记入捐输功勋。折子留中不发。”赵胤淡淡道,“告诉安国公府,管好族人,若再生事,两罪并罚。”
严崇古迟疑道:“殿下,是否……过于峻急?恐寒了勋贵之心。”
“严相,”赵胤看向这位老臣,目光深邃,“新政如治顽疾,下药不猛,痼疾难除。今日若对安国公府温言抚慰,明日便有无数学三跳出来试探底线。孤要的,不是所有人的心,而是所有人对‘规矩’的敬畏。勋贵之心,不在姑息,而在让他们明白,唯有顺应国运,贡献力量,才能在新秩序中,找到他们的位置,甚至获得旧日没有的、更长远的东西。”
他拿起一份来自寒骨关的密报,递给严崇古:“李老将军亲笔。寒骨关节点勘测已毕,龙鳞军协助之下,进度比预期快了三成。他主动提出,从李家在北境的私田中,划出三百亩靠近节点之地,捐作试验田,尝试引‘地气温养’之法。条件是,其孙,也就是李敢之子,需入讲武堂第一期。”
严崇古看着密报上李桓那熟悉的、力透纸背的字迹,半晌,长叹一声:“镇国公……不愧是军中柱石,嗅觉敏锐啊。”
“所以,”赵胤望向窗外渐绿的枝头,“不是孤要寒了谁的心,而是这大潮之下,识时务者,自会找到新的船桨。逆流而动者,终将被淹没。”
京西一事,如同第一块投入冰面的石头。裂痕既现,破冰之势,便不可阻挡。尽管前方仍有无数暗礁险滩,但新政的航船,已然在年轻的舵手引领下,驶出了最初、也是最关键的港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