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修清牵着阿珠,
漫无目的地沿着鬼市幽暗曲折的街巷前行,
周围的喧嚣似乎远去,
只剩下灯笼投下的光怪陆离的影子,
和脚下湿滑石板路的微凉触感。
走着走着,前方的雾气似乎变得稀薄,
一座巍峨的,与鬼市其他建筑风格截然不同的古城墙轮廓,
在昏暗的光线中逐渐清晰起来。
城墙高大而沧桑,
墙砖斑驳,爬满了暗色的苔藓与水渍。
城楼高耸,飞檐沉重。
而当林修清的目光落在城门上方那块巨大的、字迹古朴的匾额时,
她的脚步猛地顿住,瞳孔骤然收缩,几乎是失声惊呼:
“扬……扬州城?!”
那三个字,铁画银钩,
带着历史的沉重感,
仿佛一座无形的山峦,瞬间压在她的心头。
“没错,这里便是依照明时旧观显化的扬州城。”
水君的声音从身后不远处传来,
负手而立,目光深邃地望着那座城墙,
仿佛在凝视一段凝固的时光。
他顿了顿,侧头看向林修清,
语气听不出情绪,却带着考校意味:
“夫人方才自称后世‘文科高材生’,
那对于明末,这座城池所经历的事情……想必,也有所了解吧?”
阿珠感受到林姐姐突然僵住的身体和骤然变化的气氛,
虽然不明白“扬州城”三个字意味着什么,
但也乖巧地停下脚步,紧紧挨着林修清,
仰着小脸,好奇又不安地听着。
林修清的目光从城墙收回,落在水君身上,
看着他那一身素白,沉默了几秒。
她心念微动,身上那件华美耀眼的凤冠霞帔,
随着一阵微光流转,悄然变化,
也化作了一身样式简约、颜色素净的月白色汉服衣裙,
长发依旧,却褪去了所有珠翠,
只用一根素银簪子轻轻绾起。
做完这一切,她才看向水君,
声音不自觉地带上了几分沉重与肃穆,
缓缓吐出那个令人心颤的名词:
“……扬州十日”
水君深深地看着她换上的素衣,
眼中似有复杂的光闪过,
最终,他只是缓缓点了点头:“……嗯。”
一个名字,一个点头。
无需再多言语,沉重的历史阴云瞬间笼罩了此地。
林修清只觉得胸口发闷,
先前水君种种异常的情绪、对“汉族”身份的执念、对那些“路人”的温柔注视……
一切似乎都有了合理的、却更加令人心碎的注脚。
她望着眼前这座在鬼市迷雾中静静矗立的“扬州城”,
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你……你费心构造出这座城池,是为了……悼念吗?这里的人……”
她迟疑了一下,不知该如何措辞,
“是真实的魂魄,还是……”
水君的目光投向那幽深的城门洞,
他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沉痛与歉疚:
“这里的人,大多是在那十日浩劫中,
被屠戮、含冤而死的扬州百姓的魂魄。
他们怨气深重,难以往生,
又因死于非命、执念太深,
许多已然化作了诡异。
但他们……与寻常害人厉鬼不同,
大多仍保有生前的良善与对故土的眷恋……”
他顿了顿,语气中的自责愈发清晰:
“此城非我刻意‘制造’,
而是他们的集体执念与我的水府之力共鸣,
自然显化于此,成为这‘越空鬼市’中一片特殊的区域。
我所能做的,不过是稍加维系,
给予他们一处容身,可以享受一些阴福……”
他闭上了眼睛,片刻后才睁开:
“当年……是我力有不逮,未能护得他们周全。
生灵涂炭,城池陷落……此乃我之过。”
林修清沉默地听着,心中五味杂陈。
她能想象,
当年作为一方水神,
眼睁睁看着自己庇护下的城池与百姓遭遇那般惨绝人寰的屠戮,是何等无力与痛苦。
这份愧疚,竟跨越了数百年光阴,依旧如此清晰。
水君再次看向她,眼中带着一种近乎执拗的求证:
“后世之中……关于‘扬州十日’,可有真切记载?
清妖窃据神州之后,
想必对此等暴行,多有掩饰、篡改,甚至……矢口否认吧?”
林修清心中一痛。
她想起自己学过的历史,
想起那些在网络上时而掀起的、关于这段历史真实性的无谓争论,
想起某些被刻意模糊或淡化的记述。
她点了点头,声音干涩:
“扬州十日,是真实存在的。”
不过却很语气坚定,
也是对眼前这位古老神只与城中无数亡魂的交代。
“后世史书,
尤其是清廷编纂的官方史籍,
对此事确有多方讳饰,轻描淡写,甚至试图扭曲。”
林修清回忆着所知,
“但在民间,尤其是当时劫后余生者或其后人的记述、笔记中,留下了血泪的证言。
其中最着名的,便是幸存者所着的《扬州十日记》。”
她深吸一口气,复述那段血腥的历史:
“据《扬州十日记》及多方史料记载,公元1645年,清军攻破南明防线,兵临扬州城下。
守将史可法率军民顽强抵抗,终因寡不敌众,城破。
清军统帅多铎下令屠城,作为对抵抗的惩罚和威慑。”
“屠杀并非一日,而是持续了整整十天。
清军……其中也包含大量降清的汉军,
在城内烧杀淫掠,无恶不作。
他们以搜捕明军残部为名,
挨家挨户破门而入,无论兵民、男女、老幼,见人就杀。
街道上尸骸塞路,血流成河,‘血没足跗’。
许多百姓为避祸躲入水关、桥洞,也被搜出杀害。
河水被染成赤色,数月不消。”
“城中财物被洗劫一空,妇女遭受的凌辱更是罄竹难书。
尸体堆积如山,无人收殓,后来只能集中焚化或抛入河中,以致‘白骨如山’,‘腥闻数百里’。
据后世史家估算,遇难人数可能在八十万左右,
一座富甲天下、人文荟萃的东南名城,
几乎成为废墟死域……”
林修清的声音越来越低,
每说一句,都感觉心口压上一块巨石。
阿珠虽然不能完全理解那些数字和具体暴行,
但也被那话语中透出的极度惨烈与悲伤所感染,
小手紧紧抓着林修清的衣角,眼眶微微发红。
水君静静地听着,面色沉静如水,
但那双深邃的眼眸中,
却是沉淀了数百年的悲愤。
他望着“扬州城”的沉默,
仿佛能听到穿越时空传来的哭泣与呐喊。
“后世之中……”
林修清最终苦涩地补充道,
“确实……仍有人质疑其真实性,或刻意淡化其残酷,
甚至……为施暴者寻找开脱的理由。”
这是她作为一个后来者,感到无比悲哀与无奈的事实。
鬼市的雾气似乎更浓了,幽幽地缠绕着那座孤城。
这里不是虚构的恐怖场景,
而是一座历史的坟场,
一个民族伤痕的缩影。
先前那些关于身份、关于算计、关于暧昧的纷扰,
在此刻这沉重如山的历史面前,都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有的只是一种更为深沉复杂的情感联系,在悄然建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