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咚——咚——！”
沉闷的打更声穿透沉沉夜色，像石子投入静水，漾开一圈圈悠远的回响。更夫苍老的吆喝裹着夜寒飘来：“风紧物燥，严守门户！”
陈散趴在桌案上小憩，双臂枕着脑袋，呼吸匀净却不算深沉。秀才坐在对面，支着耳朵熬了许久，记着陈散特意叮嘱的“四更天唤醒”，连忙探身伸手，轻轻推了推他的肩膀，声音压得极低，却难掩急切：“豪杰，快醒醒！已是四更天了！”
陈散揉了揉惺忪睡眼，打了个绵长的哈欠，眼底的睡意如同退潮般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锦衣卫特有的警觉与锐利，整个人瞬间切换到紧绷状态。
他抬眼扫过屋内，只见掌柜、货郎、脚夫等人都坐得笔直，没有一人敢合眼，神色间满是挥之不去的疲惫与忐忑，眼下泛着青黑。见他醒来，所有目光齐刷刷地投向他，像是溺水之人抓住了浮木，透着依赖与期盼。
“你们都不睡？”陈散开口问道，声音带着刚睡醒的微哑，还夹杂着一丝未散的倦意。
秀才嘴角牵起一抹苦涩的笑，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答道：“豪杰，我们皆是普通百姓，这辈子没沾过半点血，白日里又出了这般凶事，闭眼就是满地血迹，哪里睡得着？”
陈散点了点头，脸上没什么表情，心里却深表理解。寻常人骤然经历杀人之祸，怕是连魂魄都要惊散，能强撑着坐在这里，不哭闹乱窜，已是不易。
他站起身，伸了个懒腰，骨骼发出轻微的脆响，安抚道：“无需多虑，只要你们按我说的做，待国姓爷光复应天府，你们皆是护国安邦的英雄，日后自有享不尽的富贵。”
说罢，他转身走向厨房，石板地面被踩得发出轻微的声响。灶台上还留着白日的余温，他拿起铜盆，往井里打了满满一盆冰凉的井水，掬起一捧狠狠泼在脸上。刺骨的寒意顺着皮肤渗入肌理，让他彻底清醒过来，脸上的倦意一扫而空，眼神重新变得清明锐利。
秀才像个小尾巴似的紧跟其后，眼里透着好奇，又藏着几分担忧，脚步都比平时快了些。
“豪杰，这五具尸体，你打算如何处理？”刚踏进厨房，秀才便忍不住问道，语气里满是焦灼。
陈散对着水面理了理微乱的衣襟，嘴角噙着一抹淡笑，语气轻描淡写，仿佛那不是五条人命，只是五件无关紧要的杂物：“还能如何？找辆推车，推出去扔掉便是。”
“不可！”秀才连忙摆手，眉头拧成了疙瘩，语气急切，“应天府如今盘查何等严苛？便是寻常行人路过，兵丁都要拦下搜身，推着一辆推车，岂不是更引人注意？况且昨日罗汉光刚遭暗杀，死状那般惨烈，官府必定会加大巡查力度，这般贸然出去，岂不是自投罗网？”
陈散侧过身，抬手轻轻拍了拍秀才的肩膀，指尖带着一丝凉意。他眼底多了几分认可，这秀才果然不同常人，不仅有骨气，心思还这般缜密，能想到这些关节，更难得的是，他是真心在为自己的安危着想，而非只顾着自保。
“搜身，那是针对活人的。”陈散语气平淡，听不出太多情绪，“偏僻小路，便没这般多盘查。”
“那豪杰打算走哪条路？往何处处置？”秀才追问不休，不肯放过一丝细节，眼里满是认真。
“城南。”陈散吐出两个字，依旧是那副轻描淡写的模样。
秀才眼睛一亮，连忙点头，脸上露出几分赞同：“城南确实妥当！那里因为战乱空置了许多房屋，常年无人居住，人烟稀少，巡逻的兵丁本就不多。”可转念一想，他又皱起眉头，语气里的担忧再次浮现，“只是巡逻的人少，不等同没有。若是运气不好，被巡夜的兵丁撞见，该如何是好？”
陈散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语气里带着股血腥的干脆，没有半分拖泥带水：“那就杀掉。”
短短四个字，字字落地，像四块冰冷的石头砸在地上。
秀才浑身一震，怔怔地望着陈散，一时间忘了言语。眼前这个年轻人，明明看着和自己年岁相仿，眉宇间却有着远超常人的镇定与狠辣，那份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从容，让他心底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崇拜，连带着掌心的伤口都仿佛不那么疼了。
屋内的众人也听到了这话，原本悬着的心竟莫名安定了几分。陈散的沉着像是一剂定心丸，悄无声息地感染了在场的每一个人，白日里盘踞在心头的恐惧与慌乱，不知不觉消散了大半。
角落里，那个留着山羊胡的老者缓缓挺直了腰板，抬手捋了捋胸前的胡须，双眼微闭，语气激昂如诵，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我大明，有望啊！”
众人闻言，纷纷点头附和，眼里渐渐燃起了光亮，像是暗夜里被点亮的星火。往日里，他们早已默认了大明气数已尽的现实，即便前些日子听闻国姓爷要打应天府的传言，也只当是飞蛾扑火的虚妄，甚至觉得是有心人编造的谣言，不敢当真。
可近来种种迹象，却让他们不得不重新审视。官府拼命封锁消息，却挡不住流言外泄，瓜州一日之内便被国姓爷大军攻破；罗汉光身为清廷心腹爪牙，作恶多端，竟被神秘锦衣卫暗杀，死状惨烈；如今眼前这位锦衣卫，又一口气斩杀五名清兵，身手利落，胆识过人。
他们暗自揣测，这定是国姓爷在应天府内暗中造势，意在点燃百姓的反清之心，待到大军兵临城下，便能里应外合，一呼百应。想来府城内，定有不少锦衣卫潜伏，四处诛杀汉奸、清兵，搅得清廷不得安宁。如此一来，国姓爷胜算大增，光复应天府指日可待！
他们哪里知晓，斩杀罗汉光与清兵的，从头到尾都是陈散一人。这偌大的应天府内，此刻唯有他一个锦衣卫，在敌占区孤军奋战。
秀才对着老者拱手颔首，脸上满是激昂之色，高声附和：“正是！这帮鞑子，蹦跶不了几日了！”
情绪是会传染的。货郎猛地一拍桌子，桌面上的茶杯都跟着颤了颤，先前的怯懦与惶恐一扫而空，高声道：“看他们还能嚣张到何时！”
“杀鞑子！复大明！”脚夫也跟着喊了一声，声音虽有些发颤，带着几分底气不足，却透着一股豁出去的决绝，脸红脖子粗的模样，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
众人瞬间被点燃了热血，纷纷低声附和，茶馆内弥漫着一股久违的激昂之气，连油灯的火苗都像是旺了几分。
陈散见状，连忙竖起手指，做了个“嘘”的手势，眼神锐利地扫过众人，声音压得极低：“噤声！外面便是巡夜的兵丁，若是被他们听见，今夜的功夫便全白费了！”
众人这才如梦初醒，连忙捂住嘴，脸上的激动瞬间转为后怕，纷纷点头示意，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屋内再次陷入寂静，只剩下彼此的呼吸声。
秀才定了定神，目光重新落回陈散身上，语气恳切：“豪杰，不知你处理完尸体之后，有何部署？我们日后该去哪里寻你，听候差遣？”
陈散摇了摇头，语气平淡：“你们无需寻我，按我说的，在各大茶馆、码头、车行散布消息便是，其余之事，不必多问。”
“豪杰！”秀才上前一步，攥紧了拳头，语气里满是恳切，“我也想为大明光复效力，若你不嫌弃我文弱，手无缚鸡之力，还请带上我！”说罢，他对着陈散深深躬身抱拳，腰弯得极低，姿态无比恭敬，额前的发丝都垂了下来。
旁边的众人闻言，纷纷低下头，脸上满是羞愧之色。秀才的大义凛然，像一面镜子，反衬得他们方才的贪生怕死愈发不堪，一个个垂着头，盯着自己的脚尖，不敢与他对视，连呼吸都放轻了许多。
陈散仔细打量着眼前的秀才。他身高约莫五尺三，身形清瘦，像是一阵风就能吹倒，五官算不上出众，眉眼间带着几分书卷气，属于丢在人群里便找不到的普通模样。可此刻，他脊梁挺得笔直，像一杆迎风而立的翠竹，眼里的坚定与决绝，却让他整个人焕发出不一样的光彩，令人不敢小觑。
陈散心中对他的欣赏又多了几分，可还是摇了摇头，实话实说：“眼下我要做的事，皆是出生入死的险事，需要的是能打能杀的高手。你虽有勇气，却手无缚鸡之力，跟着我非但帮不上忙，反而会成为拖累。”
秀才的头垂得更低了，肩膀微微垮了下来，脸上满是失落与不甘。他何尝不知，乱世之中，拳头与力气才是立足之本，可这恰恰是他的短板。自小苦读圣贤书，学的是经世济民之道，练的是笔墨文章之技，真到了刀光剑影的乱世，竟连为国效力的资格都没有。可他心中的报国之志，却从未熄灭，只是一直苦于没有门路，如今好不容易遇到陈散这样的豪杰，怎能轻易放弃？
陈散看着他不甘的模样，心里叹了口气，故意想打消他的念头，语气凝重地说道：“我接下来要潜入媚香楼潜伏，那里鱼龙混杂，三教九流齐聚，官府的眼线更是不少，稍有不慎，便会落得凌迟处死的下场，你不怕？”
他以为这番话能吓退这个文弱书生，让他知难而退。谁知秀才猛地抬起头，眼里燃起熊熊烈火，像是受到了莫大的侮辱，脸颊因激动而涨得通红。他二话不说，一把拔出陈散插在桌案上的短刀，手腕一翻，锋利的刀刃便在自己的左手掌心划开一道深深的口子。
“嘶——”旁边传来几声倒吸冷气的声音，众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呆了。
鲜血瞬间涌出，顺着掌心的纹路往下淌，一滴滴落在旁边的空碗里，发出“嘀嗒、嘀嗒”的轻响，在寂静的茶馆里格外清晰。秀才面不改色，甚至连眉头都没皱一下，眼神灼灼地望着陈散，声音铿锵有力，带着一股冷到刺骨的狠厉：“真丈夫当以身为盾，守国安邦！以身许国，虽遭凌迟之苦，何足惧哉！”
说罢，他端起那碗盛着自己鲜血的碗，仰头一饮而尽，喉结滚动，动作决绝，没有丝毫犹豫。
陈散瞳孔骤缩，竟被他这一举动镇住了。用刀割手不算什么，习武之人谁没受过伤？可一个文弱秀才，能有这般狠劲与决绝，还能面不改色地饮下自己的血，这份意志，连许多常年厮杀的习武之人都望尘莫及。
“快找块布来！”陈散连忙喊道，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再也维持不住先前的平静。
一直愣在一旁的店小二这才反应过来，慌忙翻箱倒柜，手忙脚乱地找了半天，片刻后拿着一块干净的粗布跑过来，小心翼翼地给秀才包扎伤口，动作轻得像是怕碰碎了什么珍宝。
屋内众人也被这一幕震撼得说不出话来，看向秀才的眼神里，早已没了先前的轻视与不屑，取而代之的是满满的敬佩与动容，连呼吸都变得沉重起来。
陈散望着眼前这个浑身是胆的书生，沉默了许久，眼底的复杂情绪渐渐褪去，只剩下纯粹的认可。他对着秀才重重一点头，沉声道：“跟我上楼。”
说罢，他转身便朝着楼梯走去，脚步沉稳，每一步都踩得格外扎实。秀才眼中闪过一丝狂喜，顾不上掌心传来的阵阵刺痛，连忙跟上，背影挺拔如松，再无半分文弱之气。
陈散推开一间空房的门，吱呀一声，打破了楼上的寂静。屋内只摆着一张床、一张桌案和两把椅子，桌上放着一盏油灯，光线比楼下更暗，却也更显私密。
陈散走到桌案旁坐下，顺手将油灯往中间挪了挪，昏黄的光线下，他的轮廓显得愈发深邃。他示意秀才坐下，然后伸出手，轻轻抓住了秀才受伤的手腕，动作不算重，却带着一股不容拒绝的力道：“接下来我跟你说的事情，你要烂在肚子里，只有你知我知，万万不可泄露给第三人。”
秀才坐在他对面，连忙点头，眼里透着十足的认真，语气郑重：“豪杰请讲，我便是死，也不会泄露半个字。”
陈散缓缓开口，声音压得极低：“昨天被暗杀的罗汉光，也是我杀的。当时有个目击者，便是钓鱼巷青楼里的姑娘翠玉，她看清了我的样貌，官府迟早会找到她，到时候她会描述我的特征，应天府很快就会贴满通缉我的告示。我处理完这五具尸体，便会去媚香楼隐匿起来，你们按我说的把传言散布出去，国姓爷的人听到消息，自然会来媚香楼寻我。”
秀才一听，眉头瞬间紧锁，脸上满是担忧，连忙问道：“可是豪杰，媚香楼那般地方，鱼龙混杂，官府的眼线本就不少，万一官府的人也循着传言去找你，岂不是自投罗网？”
陈散叹了口气，眼底掠过一丝疲惫，语气里带着几分无奈：“我自然知道其中的风险，可眼下别无他法，只能出此下策。我孤身一人在应天府，找不到国姓爷的踪迹，只能用这种方式引他们来找我。”
屋内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油灯燃烧时发出的细微声响。秀才低着头，眉头紧锁，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案，显然在认真思索着什么。过了好一会儿，他抬起头，眼里带着几分疑惑，问道：“不过豪杰，你是如何知晓罗汉光会在钓鱼巷出现，精准将他诛杀的？”
“前几日我在应天府的各大茶馆打听消息，听人说他基本上每十天就要去一次钓鱼巷的青楼，找一个叫翠玉的姑娘。”陈散如实答道，语气平淡，像是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我便提前埋伏，等他出现后动手。”
秀才点了点头，若有所思地垂下眼帘，手指依旧在桌案上轻轻敲击着。忽然，他像是想到了什么，眼睛猛地一亮，脸上的愁云瞬间散去，猛地一拍桌案，兴奋地说道：“我倒是有个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