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的余晖渐渐褪去，天边晕开一层淡淡的橘红，将者热村的茅草房、篱笆墙都染得暖融融的。陈合站在赵家院子外的泥巴路上，脚下的泥土被白日的雨水浸得微黏，沾了些许鞋边。他望着那扇简陋的篱笆门，喉咙动了动，想开口叫人，却又卡在了嗓子眼。
该叫“娘子”吗？太过亲昵，他与柳氏不过才见一面，连话都没说几句；叫“柳氏”？又太过生分，如今他已是赵铁牛，是她名正言顺的丈夫。两种称呼在舌尖打转，辗转反复，终究还是没能说出口。他索性停下脚步，轻轻咳了几声，声音不大，却足够穿透寂静的庭院。
果然，没过片刻，篱笆门“吱呀”一声被拉开了。柳氏低着头走了出来，乌黑的发丝垂在脸颊两侧，遮住了大半容颜，只露出一截白皙的脖颈。
她的目光死死盯着脚下的泥土，脚尖无意识地蹭着地面，连眼角的余光都不敢往陈合身上瞟，显然也还没完全接受这个“死而复生”的丈夫，脸颊泛着一层淡淡的红晕，透着少女般的羞涩与局促。
两人就这么杵在门口，谁也没说话，空气中弥漫着难以言喻的尴尬。庭院里的鸡群归了窝，偶尔发出几声低低的咕咕声，更衬得这份沉默愈发明显。
就在这时，屋里突然传来小女孩响亮的哭声，清脆又委屈，打破了僵局。柳氏像是猛然回过神来，匆匆抬眼瞥了陈合一下，便转身快步进屋，裙摆扫过地面，带起些许尘土。
陈合望着她纤细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他既愧疚于顶替了真正赵铁牛的身份，享受着本不属于他的亲情，又对这突如其来的“家人”生出一丝莫名的牵绊。
他深吸一口气，抬脚走进院子，目光缓缓扫过四周：院子不大，左侧堆着几捆晒干的柴火，右侧挖了一个小小的菜窖，上面盖着木板；墙角搭着一个简陋的棚子，里面拴着一只老母鸡，正低头啄着地上的蚯蚓；地面是夯实的泥土，被踩得光滑平整，看得出平日里被打理得很用心。
他努力将这些细节一一记在心里。从今往后，这里就是他的家，他就是者热村的赵铁牛。
“铁牛，吃饭了。”屋里传来董二娘温和的声音，带着一丝刚哭过的沙哑。
“来了。”陈合应了一声，脚步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走到屋门口时，他的脚悬在半空，迟迟没有落下。屋内的灯光透过门缝漏出来，映出里面模糊的人影，他突然有些怯场，不知道该如何与这一家人相处，进了屋该坐哪里、该说什么，都让他手足无措。
“愣着干啥？进来坐啊。”董二娘的声音又传了出来，带着几分催促。
陈合“啊”了一声，像是被惊醒一般，连忙抬脚进屋。靠墙的位置摆着一张破旧的木桌，周围放着几把板凳，董二娘、柳氏还有赵铁驴、赵铁马已经坐在桌边了。他站在屋中央，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双手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坐下吃饭吧。”董二娘抬眼看向他，眼神中带着几分慈祥和理解。
陈合这才松了口气，挨着赵铁驴坐了下来。柳氏正拿着粗瓷碗给众人盛饭，碗里是糙米饭，上面点缀着些许青菜，还有一碗黑乎乎的咸菜。
轮到陈合时，她小心翼翼地递过碗，指尖微微颤抖。陈合伸手去接，指尖不小心碰到了她的手背，温热的触感传来，两人都像是被烫到一般，陈合猛地缩手，柳氏也慌忙低下头，脸颊瞬间红透了，连耳根都染上了粉色。
一顿晚饭，一家五口人吃得鸦雀无声，只有碗筷碰撞的轻响和咀嚼的声音。陈合只觉得浑身不自在，扒拉着碗里的饭，味同嚼蜡。他想找点话题打破这份尴尬，酝酿了许久，终于长“嗯”了一声，看向董二娘问道：“我在家是排老几啊？”
董二娘抬起头，眼神暗了暗，轻声说道：“你是老三。上面还有一个大姐，一个二哥。”
“那大姐和二哥现在在哪里呢？”陈合追问了一句，话一出口董二娘的脸色沉了下去，低头扒着碗里的饭，不再说话。
屋内的气氛瞬间又冷了下来，陈合心里暗道不好，正想找补几句，柳氏轻轻开口了，声音柔和却带着一丝伤感：“大姐生下来就没保住，夭折了。二哥前年去投了大明的军队，这些年清军打得紧，大明的军队节节败退，四处转战，我们也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是死是活……”她说着，偷偷看了一眼董二娘，眼神中满是担忧。
董二娘依旧沉默着，只是握着筷子的手紧了紧，指关节微微发白，显然是触及了她的伤心事。
陈合心中一震，没想到自己这个“二哥”竟然是大明的军人。他下意识地想到了自己的身份，大明的锦衣卫，奉命潜伏策反。这突如其来的巧合，让他心中五味杂陈。二哥如今是在李定国麾下抗清，还是流落到了腾越州？又或者，早已在战场上牺牲了？他不敢深想，只能在心里默默祈祷，希望这个素未谋面的二哥能够平安无恙。
就在这时，董二娘夹了一块肥腻的猪肉，放进了陈合的碗里，轻声说：“多吃点，铁牛。”
陈合看着碗里那块油光发亮的猪肉，心中瞬间涌上一股暖流。他知道，在这样的农村家庭，平日里能吃饱饭就不错了，猪肉更是难得的稀罕物，这一定是董二娘特意为他准备的。
他想起自己的身世：世袭军户，母亲生三弟时难产去世，父亲在与大顺军的作战中丧命，他和兄长陈散俩被招募进锦衣卫，常年过着刀光剑影、孤苦无依的日子。这碗里的一块肉，这份朴素的关怀，是他阔别已久的温暖。
“娘……”他下意识地喊了一声，声音带着一丝哽咽，发自肺腑，没有丝毫刻意伪装的成分。
董二娘浑身一僵，抬起头，眼眶瞬间就红了，泪水在里面打转。她定定地看着陈合，眼神中充满了感动，仿佛真的看到了自己那个死去的儿子。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哽咽着应了一声：“诶——”这一声回应拉得长长的，带着浓浓的慈爱和失而复得的喜悦。
陈合再也忍不住，眼泪吧嗒吧嗒地掉落在碗里，混着糙米饭一起咽了下去。这是他父亲去世后，吃得最温暖、最安心的一顿饭，虽然饭菜简陋，却比山珍海味更让他动容。
赵铁驴看董二娘哭了，连忙说道：“娘，快吃饭吧，饭菜都要凉了。”
赵铁马年纪小，还不懂这些，只顾着大口扒饭，时不时伸出筷子去抢碗里的肉，吃得满嘴是油，浑然不觉屋里的伤感氛围。对他来说，一年到头也吃不上几次肉，自然要好好解馋。
吃完饭，陈合帮着柳氏收拾碗筷，柳氏推辞了几次，见他坚持，便不再阻拦。两人一起到厨房洗碗，依旧是沉默不语，却少了几分最初的尴尬。
之后，他又陪着董二娘聊了很久，问了一些家里的琐事、村里的情况，董二娘也耐心地一一回答，话里话外都是对他的关心。
眼看着天越来越黑，夜色渐浓，董二娘打了个哈欠，说道：“不早了，我先睡了。”陈合连忙起身，扶着她进了里屋。
回到院子里，陈合搬了一张板凳坐在门口，抬头望着天上的星空。夜色如墨，繁星点点，像是撒在黑丝绒上的碎钻。他想起了已故的爹娘，想起了兄长陈散。同时，他心里还有一丝难以言说的羞涩，他已经接受了“儿子”“哥哥”的身份，却还没做好准备接受“丈夫”“父亲”的角色，实在不好意思和柳氏同寝。
他就这么坐着，不知道过了多久，夜露打湿了他的衣衫，带来一丝凉意。朦胧中，他听到脚步声传来，抬头一看，是柳氏。
“该睡觉了，铁牛。”柳氏站在他面前，声音温柔，带着一丝关切。
陈合抬头看向她，月光下，她的脸庞显得格外柔和，眼神中没有了最初的羞涩，多了几分温情。“你先睡吧，我不困。”他说道，心里盘算着等柳氏睡着了再进去，免得两人清醒着躺在一起尴尬。
“那你别太晚了，夜里凉。”柳氏叮嘱了一句，便转身进屋了，没有再多说什么。
陈合又坐了一会儿，只觉得眼皮越来越重，抵挡不住阵阵睡意。眼前的星星渐渐变得模糊，视线一点点缩小，最终彻底陷入黑暗，他竟直接在院子里睡着了。
再次醒来时，陈合发现自己躺在柔软的稻草上，身上盖着一床粗布被子，上衣和裤子都被脱了，只剩下贴身的衣物。
身旁，那个小小的襁褓正安静地躺着，他的“女儿”睡得正香，小嘴巴还微微嘟着。他心里一动，想来是柳氏半夜起来看到他在院子里睡着了，不忍心叫醒他，便悄悄把他拖进了屋，还帮他脱了衣服、盖了被子。一想到这里，他就有些不好意思，脸颊微微发烫。
就在这时，身旁的小女孩突然醒了，瘪了瘪嘴，哇哇大哭起来。想来是睡醒了没看到柳氏。
“哇——”小女孩的哭声越来越响，柳氏端着一个陶盆从外面走进来，应该是刚去厨房做饭。听到孩子哭，她连忙放下锅铲，快步走过来。
可走到堂屋时，她却停下了脚步。
陈合正抱着孩子，低头温柔地看着她，眼神中满是宠溺，一边哄一边轻轻摇晃着身体，动作虽然笨拙，却格外认真。
柳氏站在原地，看着这一幕，嘴角不由自主地扬起一抹温柔的笑容。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落在陈合身上，仿佛给了他一层金色的光晕。
在那一刻，她觉得眼前的这个男人，就是她的丈夫赵铁牛，是那个会心疼她、会爱护孩子的男人。
陈合哄着孩子，突然想起女儿还没名字，抬头看向柳氏，认真地说道：“咱们的女儿，就叫赵合吧。”
“合”是团团圆圆的意思，他希望这一家人能平平安安、团团圆圆；同时，这也是他真名“陈合”中的一个字，算是他在这个身份里，偷偷留下的一点属于自己的印记。
柳氏闻言，眼睛亮了亮，带着满满的笑意点了点头，轻声应道：“嗯。”那笑容温柔又幸福，像是雨后初晴的阳光，暖得人心头发软。
陈合抱着赵合，心里满是柔软。他抱着孩子在屋里走来走去，一会儿走到堂屋，一会儿走到院子，时不时低头对着孩子轻声说话，哪怕她听不懂。
吃饭的时候，他还拿着干净的筷子，蘸了一点米汤，小心翼翼地喂给赵合，眼神中的温柔藏都藏不住。这一刻，他是真的接受了“父亲”这个身份，对这个小小的生命，生出了浓浓的牵挂。
三天的时间，转瞬即逝。这三天里，陈合跟着柳氏打理家务，跟着赵铁驴去山上砍柴，陪着董二娘聊天，逗着赵合玩耍，渐渐融入了这个家庭。他记住了董二娘喜欢喝淡茶，柳氏爱吃咸食，赵铁驴懂事，赵铁马调皮，赵合喜欢被人抱着摇晃。
约定出发的那天早上，甲长如约来到了赵家。陈合从怀里掏出剩下的几两碎银，全都递给了董二娘：“娘，这些钱您拿着，买点粮食和布料，好好照顾自己和弟弟们。”
董二娘推辞了半天，最终还是收下了，眼眶红红的，拉着他的手叮嘱道：“在外头照顾好自己，早点回来。”
“我知道了，娘。”陈合点头应着，心中满是不舍。
柳氏站在篱笆门口，望着他，眼神中充满了眷恋。看着陈合越走越远，她终于忍不住，对着他的背影喊了一声：“相公转（古云南方言）”
陈合的脚步一顿，心头一暖，连忙转过身。阳光下，柳氏站在那里，含情脉脉地看着他，脸颊带着淡淡的红晕。
他也望着她，眼神温柔，不舍之情溢于言表。这三天的相处，他对这个温柔善良的女子，早已生出了别样的情愫。但他身上肩负着圣上交付的任务，不能停留，只能将这份感情藏在心底。
“等你回来。”柳氏的声音轻柔，却带着坚定的期盼。
陈合对着她温柔一笑，用力点了点头，然后才转身继续往前走，走几步就回头看一眼，直到柳氏的身影再也看不见了，才加快了脚步。
来到村口，那天送他来的牛车已经停在那里了。
“一路保重。”甲长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了这么一句，便转身回去了。
陈合目送着甲长的身影远去，独自站在牛车旁，心中有些茫然，不知道接他的人什么时候才来。
就在这时，“嗖”的一声锐响划破空气！一支暗箭突然射来，“笃”地钉在了牛车的木板上，箭尾还在微微颤动。
“什么人？”陈合心中一凛，瞬间绷紧了神经，厉声喝道。他顺着箭射来的方向望去，只见不远处的树林里，一道黑影一闪而过，很快就消失不见了。
他快步走到牛车旁，拔下那支箭。只见箭尾上绑着一个小小的信封，他拆开一看，里面竟然是空的，什么都没有。
“调虎离山？还是警告？”陈合心中疑惑丛生，正想仔细查看箭头是否有异样，突然觉得后颈一阵剧痛传来，和上次在地库被袭击时的感觉一模一样！是有人从背后用重物狠狠击打了他的脖子！
眼前瞬间一黑，耳边传来一阵嗡嗡的声响，意识如潮水般退去。他连回头看清袭击者的机会都没有，便重重地倒了下去，再次失去了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