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丝之舞的平衡,终究是脆弱不堪的。那场小型家宴上,“绮罗”二字如同精准的冰锥,轻易刺穿了沈绮梦短暂构建起的、关于“被看见”的脆弱幻梦。回程车内的死寂,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让她感到窒息。她看着窗外流光溢彩却无法触及的世界,感觉自己像一只被重新塞回玻璃罐的昆虫,那短暂的“放风”不过是延长了窒息前徒劳的挣扎。
然而,命运似乎总喜欢在人心将死未死之际,再添上一把看似温暖,实则灼人的柴火。
几天后,一个看似寻常的早晨,沈绮梦醒来,发现凝华阁的氛围与往日有些不同。空气中那令人窒息的“雪松与冷月”冷香似乎被一种极淡的、清甜的花香所取代,仔细分辨,是清晨刚刚采摘下来的白玫瑰的气息。早餐也比以往更加精致,甚至在她惯常的位置旁,摆放了一小碟制作成可爱兔子形状的、她幼时颇为喜欢的奶黄包。
她有些怔忡,尚未理清头绪,陈管事便带着两名捧着巨大花束的女佣走了进来。花束是优雅的白玫瑰与淡紫色鸢尾,搭配着翠绿的尤加利叶,风格清新脱俗,与她身上那套依旧属于“沈绮罗”风格的米白色家居服,竟有种奇异的和谐。
“绮梦小姐,生日快乐。”陈管事微微躬身,语气是惯常的刻板,但眼神深处似乎比平日多了一丝几不可察的……温和?
生日快乐?
沈绮梦愣在原地,几乎忘了呼吸。
今天是她的生日。
她自己几乎都已经忘记了。在沈家,在成为“沈绮罗”的影子之后,时间仿佛失去了意义,每一天都是前一天的复制,她的出生,她的存在,似乎都成了一个无关紧要、甚至需要被刻意掩盖的符号。
是谁记得?是谁安排的这些?
一个名字几乎要脱口而出,却又被她死死按住。不,不可能。他怎么会记得这种小事?或许只是陈管事依照家族惯例进行的程序化安排?
然而,心底那点不争气的、如同野草般顽强的希冀,却又开始悄悄滋生。
整个上午,陆续有包装精美的礼物被送到凝华阁。有名贵的珠宝,有限量款的腕表,有顶级护肤品套装……大多来自与沈家交好的世家或附庸企业,贺卡上的抬头,无一例外,都是“绮罗小姐”。这些价值不菲的礼物,像一道道无声的提醒,反复强调着她此刻扮演的身份,将那份因生日而泛起的微弱波澜,一次次压回冰冷的现实。
她看着那些堆积如山的礼物,眼神空洞,没有任何喜悦。这些,都不是给“沈绮梦”的。
傍晚时分,她被告知,沈君恒让她去主宅的暖房用晚餐。
暖房位于主宅东侧,玻璃穹顶下种植着各种珍稀花卉,即使在冬日也温暖如春,生机盎然。这是沈绮罗生前很喜欢的地方。沈绮梦走进这里时,心中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平静。果然,连地点,都透着“她”的痕迹。
然而,暖房内的布置,却让她再次怔住。
没有想象中的盛大场面,只有一张小巧的餐桌摆在花丛中央,铺着洁白的桌布,上面摆放着精致的银质餐具和一对造型优雅的烛台。柔和的灯光与窗外渐沉的暮色交织,营造出一种……近乎私密的温馨感。餐桌上没有她预想中的、沈绮罗偏好的那些带着微苦气息的菜肴,反而有几道明显偏向清淡、甚至带着甜口的菜式,以及一小份看起来十分可爱的、点缀着草莓的奶油蛋糕。
沈君恒已经坐在了主位。他今天没有穿一贯冷硬的西装,而是一件深灰色的羊绒衫,衬得他冷峻的轮廓似乎柔和了几分。他手中拿着一份文件,但目光却并未落在上面,而是看着暖房入口的方向,似乎在等待。
看到沈绮梦进来,他放下文件,目光落在她身上。那眼神,不再是平日里穿透她的审视,也不是透过她看别人的恍惚,而是一种……沈绮梦从未见过的、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的平静。
“坐。”他开口,声音比往常低沉舒缓。
沈绮梦依言在他对面坐下。心脏不受控制地开始加速跳动,像揣了一只惊慌的兔子。这一切,太过反常,太过……像一个易碎的梦。
晚餐在一种近乎诡异的安静中进行。沈君恒没有像往常那样谈论公务或下达指令,只是沉默地用着餐。他不说话,沈绮梦更不敢开口。只有银质餐具偶尔碰撞发出的细微声响,以及暖房内花卉静谧的呼吸声。
直到用餐接近尾声,沈君恒放下刀叉,拿起餐巾擦了擦嘴角,目光再次落在沈绮梦身上。
“今天是你生日。”他陈述道,语气平淡,却不是在询问。
沈绮梦的心猛地一揪,抬起眼,对上他的视线。是他记得?是他安排的这一切?
“嗯。”她低低地应了一声,声音微不可闻。
“这些,”他目光扫过餐桌,又似乎意有所指地环顾了一下这间暖房,“还习惯吗?”
沈绮梦攥紧了膝上的餐巾,指尖冰凉。她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习惯?这短暂的、偷来的、建立在虚假身份之上的温馨吗?
沈君恒看着她低垂的眼睫和微微抿起的嘴唇,似乎并不期待她的回答。他沉默了片刻,然后,用一种更加清晰的、带着某种……近乎施舍般的语气,开口问道:
“你想要什么礼物?”
你想要什么礼物?
这句话,像一道惊雷,在沈绮梦耳边炸响。她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他……在问她?问“沈绮梦”想要什么?
过去那些年,她从未有过选择礼物的权利。姐姐喜欢的,就是她该喜欢的;姐姐拥有的,就是她该模仿的。她的喜好,她的愿望,早已被磨平,被遗忘,被深埋。
此刻,他居然问她想要什么?
巨大的委屈、长久压抑的渴望、以及那点残存的、卑微的爱意,在这一刻,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地冲垮了她所有的理智和防备。
她看着他,看着那双深邃的、此刻似乎真的在等待她回答的眼眸。一个疯狂的、她从未敢宣之于口的念头,如同黑暗中燃起的鬼火,瞬间攫住了她全部的心神。
或许……或许这是一个机会。一个打破那层无形壁垒的机会。一个让他真正“看见”她的机会!
她深吸了一口气,仿佛用尽了灵魂深处所有的勇气,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才能支撑着她,将那句在心底盘旋了千百遍、重若千钧的话语,颤抖着、一字一句地,送出了唇畔:
“我……我希望……哥哥……你能叫一次我的名字。”
我的名字。
沈绮梦。
不是“绮罗”。
不是那个代替品、那个影子的符号。
而是“沈绮梦”。这个被遗忘、被覆盖、几乎快要失去存在证明的名字。
她说出来了。在摇曳的烛光下,在弥漫着花香的暖房里,在她生日的这一天,她鼓足了她二十年来积攒的所有勇气,向他索要这份独一无二、对她而言重于一切的“生日礼物”。
话音落下的瞬间,暖房内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
烛火似乎都停止了跳动。
沈君恒脸上的表情,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僵住了。
他看着她,那双总是深不见底、掌控一切的眼眸中,第一次出现了如此清晰的、毫无掩饰的愕然,以及一丝……猝不及防的怔忪。他似乎完全没料到她会提出这样的要求。叫她的名字?这算什么礼物?这比他预想的任何珠宝、房产、甚至是权力,都要……荒谬,却又……沉重。
他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嘴唇微微动了一下,似乎那个简单的音节已经抵在了舌尖——“绮梦”。
然而,就在那两个字即将脱口而出的前一刻,一种更深沉、更顽固的东西,像一道无形的铁闸,猛地落下,硬生生阻断了那微弱的冲动。
他的眼神迅速恢复了惯常的深邃与冷静,那短暂的愕然与怔忪如同错觉般消散无踪。他看着沈绮梦那双充满了孤注一掷的期待、以及深不见底的卑微祈求的眼眸,沉默了。
那沉默,像一块巨大的、冰冷的巨石,重重地压在了沈绮梦的心上,将她刚刚燃起的、那点微弱的希望之火,彻底碾灭。
他最终还是……没能说出口。
“绮梦”这两个字,对他而言,或许比承认她的存在本身,更加艰难。
他移开了目光,不再看她,转而拿起手边的酒杯,将里面残余的酒液一饮而尽。动作依旧优雅,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僵硬。
“换个礼物吧。”他放下酒杯,声音恢复了以往的平淡,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珠宝,房产,或者别的什么,随你挑。”
他拒绝了。
用最轻描淡写的方式,拒绝了她唯一想要的、也是她唯一能证明自己存在的礼物。
沈绮梦呆呆地坐在那里,看着他恢复冷漠的侧脸,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在一瞬间凉透了。心底那片刚刚因期待而泛起的微澜,瞬间冻结成坚硬的、刺骨的寒冰。
她缓缓地低下头,看着自己面前那杯几乎没有动过的、已经凉透的汤,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破碎的笑容。
“不用了。”她的声音轻得像一缕即将消散的烟,“我……什么都不想要了。”
暖房内,花香依旧馥郁,烛光依旧温暖。
但沈绮梦知道,她二十岁的生日,在这一刻,已经彻底结束了。连同她最后一点不切实际的幻想,一起,死在了这片虚假的温馨里。
那份她唯一渴望的礼物,他终究,没有给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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