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戏……”
冯远征的大脑还在因为刚才那个“下水道镜头”而嗡嗡作响，他下意识地看向苏牧手指的那一页。
剧本里，这场戏的描写很简单：【酒店房间，夜。麦克西装革履，如临大敌。谢小盟吊儿郎当，玩着手机。两人语言不通，气氛诡异。】
“这场戏……重点在于表现两个人物之间的信息差和文化冲突。”冯远征定了定神，强迫自己进入导演的思考模式，“我会用大量的正反打镜头，分别给两个人的特写。麦克这边，用冷色调，构图严谨，突出他的专业和紧张。谢小盟那边，用暖色调，构图随意，突出他的散漫和无知。通过镜头语言的对比，来制造喜剧效果。”
这又是一个非常工整，非常“科班”的答案。
“还是太平庸。”苏牧摇了摇头，毫不留情地给出了评价。
他看着冯远征那张因为不服而涨红的脸，淡淡地说道：“冯导，你还是没抓住重点。这场戏的笑点，不是来自于对比，而是来自于‘误解’。”
“麦克以为这是一场惊心动魄的宝石交易，而谢小盟以为这只是一场普通的‘约会’。两个人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个动作，在自己看来都无比正常，但在对方眼里，却荒谬到了极点。”
“所以，这场戏，我们根本不需要那么多复杂的镜头切换。”
苏牧拿起桌上的一个糖罐，和一杯咖啡。
“我们只需要一个机位，一个固定的、中景的、带着审视意味的客观视角。就像这样。”
他将糖罐和咖啡杯放在桌子的两端，模仿着摄像机的视角。
“镜头就摆在这里，冷冷地看着他们。我们不给任何特写，不替任何一方‘站队’。我们就让观众自己去看，去看麦克是怎么把谢小盟一句‘你很帅’，理解成交易的暗号。去看谢小盟是怎么把麦克拿出的验货工具，当成了什么奇怪的情趣用品。”
“我们要做的，不是告诉观众‘这里很好笑’，而是要让观众自己发现其中的荒谬，然后笑出声来。这是一种更高级的幽默。”
苏牧的话，让在场的所有人都陷入了沉思。
徐小峥脸上的嘲讽，不知不觉间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凝重的、审视的表情。他也是导演，他当然能听懂苏牧这番话里蕴含的深意。
黄小渤则听得似懂非懂，但他能感觉到，眼前这个年轻人说的东西，好像很厉害的样子。
而冯远征，他的后背，已经渗出了一层冷汗。
苏牧所说的“客观视角”，那种刻意与角色保持距离，让观众自行解读的“间离效果”，是戏剧理论中非常高级的手法。他只在一些欧洲艺术电影大师的作品中见过，但从未想过，可以被用在这样一部商业喜剧里。
而且用得如此巧妙，如此贴切！
这种对电影理论信手拈来的运用，和对剧本内核精准无误的把握……
“最后一个问题。”苏牧没有停下，他直接将剧本翻到了最后一页。
“电影的结尾，道哥一伙人开着偷来的面包车，在跨江大桥上，和包世宏的车撞在了一起。那块价值连城的翡翠，从车里飞了出去，挂在了一根缆绳上。这场戏，全片的高潮，你打算怎么拍？”
这个问题，把所有人都问住了。
这也是整个剧本中，场面最宏大，调度最复杂的一场戏。
两条线索的最终交汇，所有矛盾的集中爆发。
冯远征闭上眼睛，脑海中开始飞速地构建画面。
“我需要封掉整座跨江大桥，至少需要十台摄影机，从不同的角度同时拍摄。天上需要一台航拍无人机，水上需要一艘快艇跟拍。两辆车相撞的瞬间，要用高速摄影机捕捉……然后是大量的后期特效合成……”
他越说，脸色越白。
因为他算了一下，光是拍这场戏，可能就要花掉上百万。
而他们的总预算，只有三百万。
这根本就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冯导，你又想岔了。”苏牧的声音，像一盆冷水，将他从幻想中浇醒。
“谁告诉你，拍这种戏，就一定要封桥，一定要用十几台机器，一定要做昂贵的特效？”
苏牧拿起桌上的餐刀和叉子，模拟着两辆车的行驶轨迹。
“我们根本不需要去拍那块翡翠是怎么飞出去的。我们只需要让观众‘相信’它飞出去了。”
“我们可以这样拍。”
苏牧的声音，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第一步，拍两辆车在大桥上追逐的远景，一镜到底，交代环境。”
“第二步，在车里架设两个Gopro这种小型摄像机，分别拍摄道哥和包世宏的紧张表情，用快速剪辑来营造紧张感。”
“第三步，也是最关键的一步。我们根本不需要真的撞车。我们只需要找一个废车场，把两辆一模一样的报废车，摆成撞在一起的样子。然后，用烟饼制造浓烟，用手持摄影机，以一种极度晃动、混乱的视角，去拍摄撞车后的惨状。比如，破碎的车窗，弹出的安全气囊，以及……从道哥手里滑落的那个装翡翠的可乐罐。”
“最后，镜头跟着那个可乐罐，摇向天空。然后，直接切一个翡翠挂在缆绳上的大特写。”
“整个过程，我们用声音来引导观众。刺耳的刹车声，剧烈的碰撞声，玻璃破碎的声音……当这些声音元素，和那些混乱的、破碎的画面结合在一起时，观众的大脑，会自动帮我们补完整个撞车的过程。”
“这样一来，我们只用几万块的成本，就能拍出几百万甚至上千万的效果。”
苏牧说完，将餐刀和叉子轻轻放下。
整个咖啡厅里，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用一种看怪物的眼神，看着苏牧。
徐小峥张着嘴，半天说不出一句话。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鬼才！这是一个不折不扣的鬼才！这种天马行空的想象力，这种化腐朽为神奇的执行力，他闻所未闻！
黄小渤的眼睛里，已经开始闪烁着崇拜的小星星。他觉得眼前这个年轻人，简直帅爆了！
而冯远征，他呆呆地坐在那里，身体因为极度的激动而微微颤抖。
他看着苏牧，嘴唇嗫嚅了半天，终于用一种近乎梦呓般的声音，问出了那个盘旋在他心中已久的问题。
“你……你到底……是谁？”
苏牧看着他，笑了。
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了一句。
“冯导，现在，你还觉得，我是在侮辱‘黑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