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七点,仓库门口已经聚了二十几个人。
都是妇女,年龄从十八九岁到四五十岁不等。有的抱着孩子,有的扶着老人,有的独自站着,但所有人的眼睛都望着那扇刚刚刷过白漆的木门。
林晓兰站在门口,手里拿着笔记本。她今天穿了件干净的蓝布衫,头发整齐地梳在脑后,看起来比实际年龄成熟稳重。
“大家都到了?”她扫视一圈,“我是林晓兰,这个作坊的负责人。今天是我们第一次面试和培训,感谢大家能来。”
人群安静下来,二十多双眼睛齐刷刷地看着她。
“咱们先说一下规则。”林晓兰声音不大,但清晰有力,“第一,面试和培训是免费的,但培训期间没有工资,只提供一顿午饭。第二,培训结束后会进行考核,合格的人可以留下来工作,按工作量发工资。第三,工作要认真负责,遵守作坊的规章制度。能接受这些条件的,请举手。”
二十多只手齐刷刷举了起来。
林晓兰点点头:“好,那我们现在开始。请大家按顺序进来,先登记,然后面试。”
周主任和小赵已经在仓库里准备好了。一张旧桌子当登记台,两把椅子给面试用。仓库已经焕然一新:白墙,水泥地,窗户换上了新玻璃,工作台和货架也已经摆好。
妇女们排着队进来,好奇地打量着这个即将工作的地方。
“这地方真干净!”
“看那工作台,多整齐!”
“听说要做肥皂?俺还没见过肥皂咋做的呢……”
登记很简单:姓名,年龄,住址,家里几口人,有没有孩子要照顾。小赵负责记录,字写得飞快。
登记完的进入面试环节。林晓兰和周主任坐在桌子后面,一个个谈话。
第一个进来的是个三十多岁的妇女,叫刘秀英。她手很粗糙,一看就是常年干活的。
“林同志,周主任。”刘秀英有些拘谨。
“刘大姐,坐。”林晓兰温和地说,“您以前做过什么工作?”
“俺……俺就在家种地,带孩子。”刘秀英搓着手,“但俺手脚麻利,啥活都能干。俺家三个孩子,男人在矿上伤了腰,干不了重活,俺得挣钱……”
林晓兰和周主任交换了一个眼神。这是周主任说的特别困难的家庭之一。
“刘大姐,我们这个工作要站着,一站就是大半天,您身体受得了吗?”
“受得了受得了!”刘秀英连忙说,“俺在地里干活,一站就是一天,没问题!”
“那孩子呢?您来上班,孩子谁照顾?”
“大闺女十岁了,能照顾两个小的。”刘秀英说,“只要中午能回家看看就行……”
林晓兰想了想:“我们工作时间是早上七点半到下午五点半,中午休息一个半小时,您可以回家看看。不过不能迟到早退,能保证吗?”
“能!肯定能!”刘秀英眼睛亮了。
接下来又问了些基本问题:认不认字,会不会算数,有没有过敏史……刘秀英认字不多,但会简单的算数,最重要的是态度诚恳,急需这份工作。
“好,刘大姐,您先到那边等,一会儿开始培训。”林晓兰说。
“谢谢林同志!谢谢!”刘秀英激动地鞠了一躬,出去了。
第二个进来的是个年轻姑娘,叫王翠花,才十九岁。她梳着两条大辫子,眼睛亮亮的。
“林同志,俺读过初中。”王翠花主动说,“俺会认字,会算账,还会打算盘。”
“为什么想来这里工作?”林晓兰问。
“俺不想那么早嫁人。”王翠花很直爽,“俺娘说女娃子到岁数就该嫁人生娃,但俺想自己挣点钱,学点手艺。听说您是从沪市学回来的技术,俺想来学。”
林晓兰有些意外。在这个年代,能有这样想法的姑娘不多。
“这个工作可能比你想象的辛苦。”
“俺不怕辛苦。”
“好,你也去那边等。”
一个上午,面试了二十三个人。林晓兰和周主任商量后,留下了十六个。有特别困难的,有想学手艺的,有踏实肯干的,也有几个年轻机灵的。
“十六个人,比计划多了一个。”周主任说。
“多一个就多一个吧。”林晓兰看着院子里那些期待的面孔,“都是想好好干活的人。”
中午,王桂香带着林晓梅和林卫红送饭来了。一大锅白菜豆腐炖粉条,两篮子玉米面窝头。工人们在院子里围坐成两圈,热热闹闹地吃了起来。
“这饭真香!”
“还有豆腐呢!”
“林同志真厚道……”
吃完饭,休息半小时,下午的培训正式开始。
十六个妇女坐在新做的工作台前,每人面前摆着一块小木板、一把小刀、一个碗。林晓兰站在前面,旁边黑板上写着几个字:“肥皂制作第一课:认识原料”。
“大家下午好。”林晓兰说,“从今天开始,我们要学习怎么做肥皂。在做之前,首先要认识原料。”
她从旁边的篮子里拿出几样东西:一块黄色的皂基,一包干金银花,一把干艾草,几片薄荷叶。
“这是皂基,是肥皂的基础原料。”林晓兰举起那块黄色固体,“咱们要做的中草药皂,就是在皂基里加入中草药提取物。”
她开始讲解每种草药的作用:金银花清热解毒,艾草杀菌止痒,薄荷清凉提神……讲得很细,连草药的采摘季节、处理方法都说了。
妇女们听得很认真。有人拿出小本子记,有人小声讨论。
“林同志懂得真多。”
“那可不,人家是跟沪市大厂合作的……”
讲完理论,开始实际操作的第一课:处理草药。
“今天我们先学最简单的——金银花的处理。”林晓兰演示,“先把干金银花挑一遍,去掉杂质和发霉的。然后称重,按比例配比……”
她做得很慢,每个步骤都讲清楚。妇女们跟着做,一开始笨手笨脚,慢慢就熟练了。
刘秀英手巧,挑金银花又快又干净。王翠花脑子活,比例算得准。也有几个年纪大的学得慢些,林晓兰就一个个指导。
“张大娘,您这挑得不对,这种发黑的要扔掉。”
“李婶,您称重的时候手要稳……”
仓库里充满了窸窸窣窣的声音和轻轻的交谈声。阳光从新换的玻璃窗照进来,照在每个人认真的脸上。
下午四点,第一天的培训结束了。每个人都完成了一份合格的金银花原料。
“大家今天做得很好。”林晓兰说,“明天我们学艾草的处理。记住,原料的质量直接关系到产品的质量,一定要认真。”
妇女们收拾东西准备回家。走之前,林晓兰叫住了刘秀英。
“刘大姐,您今天做得特别好。”她递过一个小纸包,“这里有点红糖,您带回去给孩子喝。”
刘秀英愣住了,眼眶一下子红了:“林同志,这……这怎么好意思……”
“拿着吧。”林晓兰温和地说,“您家里困难,我知道。好好干,等考核过了正式上岗,日子会好起来的。”
“谢谢……谢谢……”刘秀英接过纸包,声音哽咽。
等其他人都走了,林晓兰和周主任、小赵一起收拾场地。
“晓兰同志,你今天讲得真好。”周主任说,“那些妇女听得可认真了。”
“她们都是想好好学的人。”林晓兰把用过的工具收起来,“只要肯学,我就能教。”
“不过,”小赵有些担心,“一下子教十六个人,你忙得过来吗?还要管卫生站的工作,还要管作坊的事……”
“确实忙。”林晓兰实话实说,“所以需要周主任和小赵你们多帮忙。另外,我准备培养两个班长,帮我管理日常培训。刘秀英手巧负责,王翠花脑子活,我想让她们试试。”
“这个办法好!”周主任赞成,“让她们帮你分担,你也轻松些。”
收拾完,周主任和小赵先走了。林晓兰一个人在仓库里转了一圈。
工作台摆放整齐,工具归位,地面打扫干净。黑板上还留着“认识原料”几个字。
这是她的第一课,也是这十六个妇女的新起点。
她想起前世,这些妇女中的很多人,可能一辈子就在家务农、带孩子,没有机会走出家门,没有机会学习手艺,更没有机会挣钱自立。
而现在,因为她的作坊,她们有了这样的机会。
这不正是她重生回来的意义之一吗?不仅要改变自己家的命运,也要力所能及地帮助别人。
“晓兰,还不回家?”
林海生来了,他是来看看木工活还有没有需要修补的地方。
“爸,您看,今天第一天培训,大家学得很认真。”林晓兰指着工作台。
林海生看了看,点点头:“都是踏实人。你好好教,她们好好学,准能成。”
父女俩锁好门,一起回家。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路上,碰到了三叔林爱国。他背着手,慢悠悠地走着,看见他们,停下来。
“二哥,晓兰,这是从作坊回来?”林爱国笑眯眯的。
“嗯。”林海生应了一声。
“听说今天开始培训了?招了多少人?”
“十六个。”林晓兰说。
“十六个!”林爱国咂咂嘴,“那一个月光工资就得发不少吧?晓兰,你这生意做得不小啊。”
林晓兰听出了话里的意思,淡淡地说:“刚开始,投入大,能不能挣到钱还不好说。”
“哎,谦虚了。”林爱国摆摆手,“跟沪市大厂合作,还能不挣钱?要我说,咱们是一家人,有啥需要帮忙的,尽管说。你堂哥在家闲着,也能去帮忙……”
“三叔,作坊刚起步,用不了那么多人。”林晓兰婉拒了,“等以后做大了再说。”
林爱国脸上的笑容淡了些:“行,行,那你们忙。”
看着他走远的背影,林海生皱了皱眉:“你三叔这是……”
“想安排堂哥来。”林晓兰说,“爸,作坊的事,咱们自己家人帮忙可以,但不能随便安排亲戚。尤其是三叔家,您也知道……”
“我知道。”林海生叹了口气,“你做得对。”
回到家,晚饭桌上,林晓兰说起三叔的事。王桂香听了有些担心:“你三叔那人……小心眼。你拒绝了他,他会不会记恨?”
“记恨也没办法。”林晓兰说,“作坊要办好,就不能任人唯亲。堂哥那人您也知道,游手好闲的,来了只会添乱。”
“晓兰说得对。”林海生表态,“作坊的事,晓兰说了算。咱们自家人帮忙是帮忙,但不能干涉。”
有父亲的支持,林晓兰心里踏实了。
饭后,她回到自己屋里,开始准备明天的培训内容。艾草的处理比金银花复杂,要焯水,要晾晒,要研磨……每一步都要讲清楚。
她写得很细,连可能出现的问题和解决办法都列出来了。写到一半,陆建军来了电话——打到邻居家,邻居来叫的。
“喂?”
“今天培训怎么样?”陆建军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有些模糊。
“挺顺利的,招了十六个人。”林晓兰把情况简单说了,“就是……有点累。”
“注意休息。”陆建军说,“我打听到,振兴厂的技术员下周三下午到。他坐火车来,大概三点到站。”
“下周三……那就是大后天。”
“嗯。需要我去接吗?”
“不用,我和周主任去接就行。”林晓兰说,“您工作忙,别耽误。”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我下周三下午请了半天假,陪你去。”
林晓兰心里一暖:“谢谢。”
“应该的。”陆建军说,“那你早点休息,别太累。”
挂了电话,林晓兰回到屋里,继续准备培训材料。但不知怎么的,心里总是暖暖的。
有人关心,有人支持,这种感觉真好。
写完材料,已经晚上十点了。林晓兰走到窗前,看着窗外的月亮。
明天,第二课。
后天,第三课。
大后天,技术员要来。
每一天都有新的事情,新的挑战。
但她不怕。
她有信心,能教好这些妇女,能办好这个作坊,能走好这条路。
窗外传来蝈蝈的叫声,清脆悦耳。
林晓兰关上窗,准备睡觉。
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而她,已经准备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