纽特朗天际线酒店,顶层套房,凌晨。
套房处于最高级别的隐私模式。单向玻璃外,纽特朗的霓虹光河无声奔流,将冰冷的光影泼洒在客厅边缘,却无法侵入核心区域分毫。空气中弥漫着现煮咖啡的醇苦香气,与一种无形的、紧绷的静谧。
奥黛丽端坐在靠窗的单人沙发里,换上居家款的丝绒睡袍,黑框眼镜后目光落在膝头的电子阅读器上;但屏幕早已熄灭,倒映着窗外流动的光,她在等待。
白墨则显得松散得多。他依旧穿着那身雅痞风格的衬衫西裤,领口松了两颗扣子,赤脚陷在客厅中央的沙发里,指尖悬空滑动,操纵着面前数个半透明的全息界面——酒店安保系统的实时流量、周边街区的弦能波动谱、以及一个不断尝试匹配和破解的、指向某个特定加密频道的进度条;嘴角挂着一丝专注而略带顽劣的笑意,仿佛在玩一场高风险的解谜游戏。
“找到了。”他忽然低语,手指一划,将一个解码后的音频流接入套房主系统,同时抬头看向奥黛丽,“老频道,三重动态密锁,用了至少七种旧欧泊的冗余协议…还真是念旧。”
奥黛丽抬眼:“能确保单向,且不被反溯?”
“她用的底层频段是‘剪刀手’近两年才流出的黑市货,混杂了旧欧泊的壳。我这边套了四层乌尔比诺的‘幽灵回廊’协议,模拟的是酒店内部保洁系统的无害数据流。”白墨手指轻点,几个界面重新排列,“只要她那边不主动进行深度协议握手,在欧泊的监控网络里,这最多算一阵无害的电子风噪。不过……”他笑了笑,“得先跟她打个‘招呼’。”
他选中解码后的音频流,清了清嗓子,用一种经过变声器处理、但仍能听出他特有节奏感的电子合成音,切入那个频道:
【未知通讯】:“风曳镇的鸟儿归巢了,巢边的‘蓝尾鸢’女士,是否有兴趣换个更隔音的树枝,聊聊明天的天气?”
信号发出。两人等待着。
大约三十秒后,那个沉寂的频道传来了回应。拉薇的声音经过加密,有些失真,但那份清冷与警惕丝毫未减:
【拉薇】:“树枝是否干净,取决于筑巢者的手艺。我更关心,提议者是否清楚,有些鸟儿身上,可能带着不被欢迎的‘旧巢’气息。”
她在试探,也在警告——她知道自己可能被追踪,并暗示自己身着欧泊制服。
白墨和奥黛丽交换了一个眼神。奥黛丽微微点头。
“放心,‘筑巢者’手艺还行,至少能确保这片树枝暂时只有我们三方——你,我,还有奥黛丽小姐——能落脚。至于‘旧巢气息’……有时候,恰到好处的‘怀旧’,反而是最好的烟雾弹,不是吗?天际线,顶层。你知道怎么来。”
他给出了地点和模糊的认可,同时切断了这次短暂的接触。
二十分钟后,门禁系统传来识别通过音——一个伪造的、权限不低的欧泊内部工程核查信号,房门无声滑开。
首先踏入的,是那只擦得锃亮、鞋跟锐利的黑色过膝靴,靴口紧束。紧接着,是那身笔挺到近乎锋利的欧泊执行官制服,蓝白底色在玄关昏黄的壁灯下,晕开一片冷冽的光晕。
拉薇就站在那里,时间仿佛在玄关昏黄的灯光与客厅冷调的主光交界处,发生了刹那的扭曲。
奥黛丽在看到拉薇身影完整的瞬间,手指几不可查地蜷缩了一下,捏紧了阅读器的边缘。一股极其细微、却尖锐的晕眩感,毫无征兆地袭上她的太阳穴。不是疼痛,而像是深水下的记忆沉积被猛地搅动,泛起浑浊而陌生的泥沙。眼前那张褪去了少女纯真柔和、被岁月与决绝雕琢得异常清晰的脸庞,与她意识深处某个早已模糊、只剩下温暖色调和破碎笑声的剪影强行重叠。
拉薇...奥黛丽曾经的大学挚友。那些属于“前世”或者说“轮回计划”被植入前、真正属于她自己的、遥远而温暖的碎片,在此刻正试图冲破轮回计划设下的遗忘壁垒。她甚至能恍惚记起阳光下,对方那头还带着天然卷曲的褐色长发(而非如今冰冷的靛蓝),记起实验室里共享的耳机,记起某个关于未来天真而炽热的争论……
但下一秒,所有温暖的幻象都被眼前这身冰冷的欧泊制服、那双戒备如寒星的眼眸,以及彼此如今悬殊的立场,碾得粉碎。
奥黛丽的呼吸节奏没有变,脸上沉静的表情如同最精密的面具,纹丝未动。只有她自己知道,那短暂的晕眩需要多大的意志力才能压下去,不让它泄露一丝一毫。她只是将目光从拉薇脸上,缓缓移向那身制服,仿佛第一次见面般,进行纯粹的评估。
门口的拉薇,在目光触及奥黛丽的瞬间瞳孔也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
七次, 整整七次轮回计划的记忆清洗。每一次记忆被粗暴格式化、人格被部分重置的剧烈痛苦,都足以让最坚韧的灵魂崩坏。拉薇扛了过来,凭借的是一种近乎偏执的、对“真实”与“选择”的渴望,以及…一些被她用钢铁般的意志深锁在意识最底层、连轮回都无法完全抹去的“锚点”。
奥黛丽,无疑是其中最沉重、也最复杂的“锚点”之一。
客厅中的奥黛丽穿着昂贵的睡袍,置身于奢华的酒店套房,周身萦绕着属于乌尔比诺千金的优雅与掌控感。这与拉薇记忆中那个在实验室里不修边幅、眼睛闪着纯粹求知光芒的挚友,几乎判若两人。更与她自己这身象征着秩序、束缚与过往伤痛的欧泊制服形成刺眼的对比。
物是人非?不,是连“人”都早已面目全非。
拉薇的心湖深处,或许有巨大的波澜掀起,那是对被剥夺时光的痛恨,对命运弄人的嘲讽,亦或是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旧日情谊残留下的微弱刺痛。
两人之间不到十米的距离,却仿佛横亘着七次轮回的鸿沟、两条背道而驰的道路,以及无数不可言说的往事与伤痛。
“...
...
在这令人窒息的静默即将达到顶点时——
“啧。”
一声清晰的咂嘴声,从沙发处传来。
白墨不知何时已经站起身,走到了套房角落的小吧台边。他手里拿着三个玻璃杯和一瓶琥珀色的烈酒,脸上带着一种“我真受不了你们这种苦大仇深对视”的无奈表情。
“我说两位——”他拖着长音,倒了三杯酒,用托盘端着走过来,“这大半夜的,一个是前欧泊精锐穿着旧制服跑来忆苦思甜,一个是乌尔比诺大小姐强撑着头疼(他精准地点破了奥黛丽极力掩饰的不适)玩深沉对视……知道的以为我们在谈一笔可能改变好几方命运的大买卖,不知情的小瘪三,巴不得坏我在这儿在拍什么失散多年亲姐妹被迫敌对的老套苦情剧呢。”
他将两杯酒分别放在奥黛丽面前的茶几边缘,和更靠近拉薇方向的一个矮柜上,自己拿起第三杯,自顾自地喝了一口。
“酒是‘乌尔比诺熔炉’的五十度度原浆,够烈,能烧掉点没必要的气氛,也能暖暖身子,毕竟……”他意有所指地瞥了眼拉薇那身笔挺却单薄的制服,以及奥黛丽睡袍下可能因为刚才那阵记忆冲击而微微发凉的指尖,“穿什么的都有,但这房间的空调,可不会根据心情调节温度。”
他这番插科打诨,带着那套向来不变的玩世不恭,却像一根针,精准地刺破了那层厚重到令人不适的沉默与往事凝成的坚冰。白墨没有试图调解什么,只是用行动和语言,将两人的注意力强行拉回当下,回到这如夜月般冰冷的谈判桌上。
奥黛丽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最后一丝因记忆混乱带来的细微涟漪也消失了。她伸手,没有去碰那杯酒,只是指尖轻轻拂过冰凉的杯壁,然后抬眼,看向拉薇,声音恢复了完全的平静与掌控感:
“拉薇女士,多余的叙旧和感慨对当前的局面毫无益处。你冒险前来,穿着这身具有多重意味的‘戏服’,想必不是为了让我重温一些早已无关紧要的过去。”
她主动将话题引回正轨,并点明拉薇装扮的战略意图。
拉薇也仿佛被白墨那杯酒和话语从短暂的凝滞中“敲醒”。她目光中的复杂神色彻底敛去,重新变得如同她腿环中那柄未出鞘的利刃般冰冷而专注。拉薇没有去碰那杯酒,向前走了两步,彻底进入客厅的光照范围。
“当然。”她的声音清冷如初,“怀旧是奢侈品,而我们都已负担不起。我站在这里,只代表剪刀手,以及我个人的……迫切需求。”
谈判,终于在此刻,于一杯烈酒打破的尴尬沉默后,真正开始。
“用旧钥匙开新门,还自带一套误导性的锁芯声音。”奥黛丽率先开口,声音平静,听不出褒贬,“拉薇女士,你的谨慎和…表演,都很周全。”
“在纽特朗,疏忽的成本往往是永恒的沉默。”拉薇走向客厅中央,在距离两人约三米的位置停下。她没有坐下,维持着一种随时可以应对或撤离的姿态。“直接通讯有风险,酒店的常规通道也有眼睛。而一件旧制服,至少能迷惑大部分自动系统,并在必要时…成为一个令人不快的谜题。”
“一个指向欧泊自身管理漏洞的谜题。”白墨接过话头,手指一弹,关闭了所有界面,身体微微前倾,“很聪明的风险转嫁。不过,光靠谜题可换不到通行证。你深夜穿着这身‘皮’来这里,总不是为了向我们展示你的怀旧衣柜吧?”
压力给到了拉薇。
她脸上没有任何被冒犯的神情,反而像是早就等着这一刻。她的右手看似随意地垂在腿侧,但指尖极轻微地动了一下——那是某种微型触发器的动作。
下一瞬间,套房的主灯光没有任何变化,但在奥黛丽和白墨面前的茶几上方,空气微微扭曲,投射出一段极其清晰、却明显是偷拍视角的动态影像:
画面中,一个身形矫健、穿着兜帽装的身影,正以非人的敏捷和精准,切入欧泊总部某个外部辅助通道的监控死角。虽然面部做了模糊处理,但她的伸手、分外显眼的蜗牛触角以及手中所携带一个类似于恒温航空箱的造型都与施罗德死在地下三层后修复好的监控画面中出现的神秘女人高度重合。影像只有十秒,清晰地展示了这位真正杀死施罗德的最强嫌疑人。
“她就是剪刀手目前初步确认杀死施罗德的凶手,代号‘拉法’。我们内部成员在被她打伤前听到了‘新伯利恒’这个名字,梅瑞狄斯博士认为她或许是原伯利恒组织的遗孤。”拉薇的声音如同影像般冰冷清晰,“这段原始记录,来自一个本该在事发后三小时内被格式化的备用监控节点。剪刀手拿到了它,并完成了生物特征二次比对。这次我来纽特朗的目的正是为此。”
第一份筹码,重重落下。
奥黛丽的目光从影像消失的地方移开,看向拉薇:“证据的可信度,需要交叉验证。但它的存在本身,已经说明了问题。第二个理由?”
拉薇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从制服内衬中取出一枚没有任何标志的纯黑色芯片,置于茶几边缘。“梅瑞狄斯博士的诚意。里面是一份经过十六重动态加密的协议框架。核心只有一条:在涉及‘维度本质探索’、‘逆弦化真相’及‘历史断代考据’领域,剪刀手愿与乌尔比诺建立最高优先级情报共享与技术协作通道。博士相信,在拒绝被蒙蔽、寻求世界‘实相’这一点上,我们站在同一侧。”
理念的共鸣, 比任何物质承诺都更触动乌尔比诺的核心。
白墨轻轻捏起那枚芯片,没有查看,只是放在指尖转动。“很崇高的愿景。但剪刀手是想回到一个资源枯竭的故乡,或者对抗轮回计划……听起来都像悲壮的徒劳。”
“不是‘回到’。”拉薇纠正,她的声音里第一次透出某种近乎执拗的锐气,“是‘选择’。选择知晓真相,选择面对荒漠,而不是被麻醉在永恒的温室里。剪刀手要的从来不是明确的彼岸,而是选择的权力。这难道不是你们探索更高维度、拒绝被困于卡拉彼丘的另一种表达?”
奥黛丽沉默了。这句话,确实击中了乌尔比诺某种深层的精神内核。
“第三个理由。”奥黛丽最终开口,跳过了理念层面的辩论,回归最现实的层面。
“时间。”拉薇言简意赅,“‘新伯利恒’在动,欧泊在内部清洗,某些‘钥匙’正在被寻找。我是目前能最快串联起这几条线的人。我的通道,可以成为你们的探针。而我的目标——”她顿了顿,声音压低,“真实荒野企划案、404基地灾难性事故,以及保护那位被无端指控的珐格兰丝博士,存在交集。”
她给出了一个明确、紧迫且与乌尔比诺目标部分重合的行动理由。
房间内陷入短暂的寂静。奥黛丽与白墨再次目光交汇,无声的信息在空气中快速交换。
数秒后,白墨放下芯片,坐直身体,姿态依旧放松,但话语如同出鞘的利刃:
“我们可以给你一个‘画展特邀艺术安保顾问’的临时身份,随加拉蒂亚姐妹的活动范围移动。但有三条铁律:
“第一,你的活动半径由加拉蒂亚实时划定,不得擅自逾越,不得擅自接触任何欧泊管制设施与数据接口。”
“第二,在任何情况下,确保玛德蕾娜与加拉蒂亚的人身与名誉安全为绝对优先。一旦她们因你陷入险境,合作即刻终止,我方将采取一切必要措施。”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你一旦暴露,即为独立行动,与乌尔比诺、与画展、与加拉蒂亚她们姐妹毫无关联。所有关联痕迹会瞬间蒸发,你需要独自承担后果。”
他盯着拉薇,眼睛里没有丝毫玩笑意味:“这意味着,进去之后,你很可能孤立无援,甚至被我们当作弃子。即便这样,你也要进去?”
拉薇的脸上没有任何波动,仿佛这些严苛的条件早已在她预料之中,甚至更糟。
“我接受。”她的回答没有一丝犹豫,顺手从胸口递出一张签有梅瑞狄斯名字的空白支票推到桌前。“不过,我觉得没必要牵扯到这么多人和事。这是博士送给乌尔比诺各位的一点薄礼,对于我而言,只需要一个入口。至于后果…”她嘴角极轻微地扯动了一下,像是一个早已习惯苦涩的人尝到预料中的味道,“从我看清卡拉彼丘虚妄真相的那一刻起,就没什么是不能独自承担的。哪怕...真发生了什么不可抗力的事情,我相信两位作为乌尔比诺的翘楚也是能游刃有余的反将欧泊一军吧?”
决绝,孤独,且目标明确。
奥黛丽站起身,走到窗边,背对着拉薇,声音清晰而冷静:“芯片和影像数据留下。身份会在白天准备好,具体细则和应急通信密匙。如果方便,还请你明天的这个时间再来一次,我和白墨会在此迎候。”她停顿了一下,补充道,“记住,这只是一次有限的、基于共同利益和情报交换的临时协作。乌尔比诺欣赏果断的盟友,但从不将未来,押注于单一变量。”
合作达成,但界限分明。
拉薇微微颔首,不再多言。她转身走向门口,步伐与来时一样稳定。在手触碰到门把前,她停住了,没有回头,声音很轻,却清晰地穿透房间的静谧:
“协议达成。最后,免费附赠一个情报:小心‘信’。他的忠诚毋庸置疑,但他的‘心脏’和那双‘眼睛’……或许会看到、听到一些,连他自己都无法完全掌控的信息流。”
一个关于信的神秘警告。随即,她拉开房门,那身笔挺的欧泊旧制服身影,迅速融入门外走廊更深沉的阴影中,如同一个悄然来去的幽灵。
房门再次闭合。
白墨长长地舒了口气,身体重新陷进沙发,抓起自己那枚金色穗饰在指间转动。“真是一点都没变,还是那么……又硬又扎手。”
奥黛丽依旧望着窗外,玻璃上倒映着她沉静的面容。“筹码足够真实,风险也足够清晰。通知加拉蒂亚,下午两点跟你我一起再去一次欧泊总部邀请信和其他高层去风曳镇参展。给她们姐妹和拉...拉薇,双向的加上一道‘保险’。”她顿了顿,“另外...拉薇刚才那句话,以及她今晚的装扮…算了,我已经想到应对办法了。”
“明白。”白墨手指飞舞,新的指令流入加密信道。
夜空下,纽特朗依旧繁华而冰冷。但某些暗流,已经因为这场深夜的会面,悄然改变了方向。风曳镇的画展,将成为下一个舞台。所有演员都已拿到自己的剧本,怀揣着各自的秘密即将登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