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下的欧阳府邸，位于永崇坊东南隅，算不上顶级的豪门大宅，但也是朱门高墙，透着几分官宦人家的气派。薛环带着几名精干的不良人，扮作更夫和夜归的商贩，在府邸周围布下暗哨，密切监视着进出的人员。
一连两日，欧阳府并无明显异动。侍郎欧阳泉按时乘轿上朝、回府，府中仆役采买出入也如常。芸娘的身份画像并未在欧阳府附近公开张贴，以免打草惊蛇，薛环只是命人暗中比对过往行人，尤其是女性，看是否有与芸娘面容或身形相似者。
直到第三日黄昏，一个眼尖的不良人注意到，欧阳府后门悄然驶出一辆不起眼的青篷马车，车帘低垂，赶车的是个戴着斗笠的汉子。马车并未驶向主干道，而是拐进了坊间的小巷。
“跟上那辆车，小心别被发现。”薛环立刻下令，自己则带另一组人继续监视府门。
马车在永崇坊和邻近的安兴坊兜了几个圈子，似乎在确认有无跟踪，最后停在安兴坊一处偏僻的宅院后门。车夫警惕地四下张望后，才轻轻叩门。门开了一条缝，马车迅速驶入，门随即关上。
薛环记下宅院位置，并未轻举妄动。他留下两人继续监视这处宅院，自己返回大理寺向苏无名汇报。
“安兴坊的宅院？”苏无名沉吟，“可查到宅主是谁？”
“正在查，需要时间。”薛环道，“那车夫戴着斗笠，看不清面容，但身形与之前刘记成衣铺伙计描述的买青灰色麻衣的斗笠男人有几分相似。”
“欧阳泉府上的马车，斗笠车夫，神秘的宅院……”苏无名指尖轻点桌面，“看来，这位欧阳侍郎，确有隐秘。”
与此同时，卢凌风那边也有了进展。他通过范阳卢氏在宫中的人脉，辗转联系到了司宝司一位资深女官。卢凌风并未直接提及案件，只说是追查一桩可能涉及宫廷物品流出的旧案，需要辨别一种特殊香药。
他小心地取出苏无名分装的一小份香药样本，那女官仔细嗅辨良久，又用银簪挑起少许在灯下观察，脸色渐渐变得凝重。
“卢将军，此香……若老身没看错，应是‘赤璃暖香’。”女官压低声音。
“赤璃暖香？”卢凌风对此名号颇为陌生。
“此香炼制极难，所用血竭、西域赤晶红花皆乃珍品，更需掺以金粉增辉，取其‘赤色琉璃，暖玉生香’之意。近年来，宫中能得此赏赐者，屈指可数。”女官顿了顿，声音更低，“据老身所知，去岁至今，得赐此香者，除了几位年高德劭的太妃，便只有……太平公主殿下，以及，偶尔会赏赐给近臣，如……礼部侍郎欧阳泉大人，曾因办差得力，得公主赏过一小盒。”
太平公主！欧阳泉！
卢凌风心中剧震。香药的来源，竟然直接指向了权势滔天的太平公主，以及正在被暗中调查的欧阳泉！
他稳住心神，谢过女官，并郑重嘱咐其保密，随后立刻赶往大理寺。
“赤璃暖香？太平公主？欧阳泉？”苏无名听到卢凌风带回的消息，眉头深锁。案件牵扯的范围，比他预想的还要深，还要危险。
“芸娘指甲缝里有太平公主或欧阳泉才可能拥有的香药，”卢凌风分析道，“欧阳泉府上有行踪诡秘的斗笠车夫和隐秘宅院。芸娘手帕上绣着‘泉’字。这些线索，似乎都将矛头指向了欧阳泉。”
苏无名却缓缓摇头：“指向太明显了，凌风。若欧阳泉是凶手，或是主谋，他会如此不小心，让如此多指向自己的线索留下？芸娘指甲里的香药，那方绣着‘泉’字的手帕，都像是故意放在那里让我们发现的。”
“嫁祸？”卢凌风挑眉。
“不无可能。”苏无名道，“但欧阳泉与此案脱不了干系是肯定的。即便他不是真凶，也必然是知情人，或者，是某个环节的关键人物。那处安兴坊的宅院，必须查清楚。”
“我亲自带人去。”卢凌风道。
“不，”苏无名阻止，“你是金吾卫中郎将，目标太大。让樱桃先去探一探。”
是夜，樱桃换上夜行衣，凭借卓绝的轻功，悄无声息地潜入了安兴坊那处宅院。宅院内守卫并不森严，只有几个普通的护院。樱桃避开巡逻，逐一探查房间。
大部分房间都空着，或者堆放杂物。只有一间厢房似乎有人居住过的痕迹，床铺整洁，桌上有未喝完的茶水。樱桃在床脚发现了一小片被撕扯下的红色布料，与芸娘所穿嫁衣的材质极为相似！她还发现梳妆台上有一盒普通的胭脂，但打开后，能闻到一丝极淡的、与“赤璃暖香”不同的另一种香气。
樱桃将红色碎布和那盒胭脂带回大理寺。
“芸娘很可能在那宅院里待过！”苏无名看着那红色碎布，断定道，“这胭脂里的香气……虽非赤璃暖香，但也非市井俗物。”
费鸡师被拎过来嗅了嗅胭脂，咂咂嘴：“这里面掺了点儿迷魂香的味道，量很少，但闻久了会让人头晕乏力，问什么说什么。”
“如此说来，那宅院可能是一处临时关押、或者迷惑芸娘的地方？”薛环推测。
“欧阳泉将芸娘秘密安置在外宅，用迷香控制，然后给她换上嫁衣，喂下沙棠血，再移尸到务本坊水渠……”卢凌风顺着思路往下推，“动机呢？一个侍郎，为何要杀害一个绣娘？还布置得如此诡异？”
“动机是关键。”苏无名道，“芸娘擅长刺绣牡丹，这与她死后的牡丹纹尸斑定有关联。欧阳泉与太平公主关系密切，而太平公主……”他话未说尽，但众人都明白其中意味。太平公主与太子李隆基的争斗，在朝中并非秘密。
“难道芸娘之死，与朝堂争斗有关？”裴喜君忍不住出声，脸上带着忧虑。她父亲裴坚便是因朝争被贬，她对这类事情格外敏感。
“现在下结论为时过早。”苏无名沉稳道，“我们目前掌握的，多是间接证据和推测。欧阳泉是礼部侍郎，没有确凿证据，动他不得。而且，若真牵扯到太平公主，更需万分谨慎。”
他吩咐道：“薛县尉，加派人手，严密监控欧阳泉府邸和安兴坊宅院的一切动静，尤其是注意有无与太平公主府往来的人员。樱桃，你继续盯着欧阳泉，看他有无异常举动。卢将军，宫中那边，还需留意太平公主府的动向，但切莫轻举妄动。”
“那欧阳泉这边，我们只能干等着？”卢凌风有些按捺不住。
“等，也是一种策略。”苏无名目光深邃，“对方布下这个局，绝不会仅仅是为了杀一个绣娘。他们必有后手。我们要做的，就是耐心等待，盯紧他们，找出破绽。同时，继续深挖芸娘的背景，看她除了绣娘身份，是否还有其他不为人知的关系。”
众人领命而去。
苏无名独自坐在灯下，将目前所有线索再次梳理：红衣、沉塘、牡丹纹、沙棠血、赤璃暖香、欧阳泉、太平公主、神秘宅院、迷香胭脂、绣娘芸娘、“泉”字手帕……
这些线索像一堆散乱的珠子，而一条若隐若现的线，似乎正试图将它们串起，线的两端，分别指向了欧阳泉和太平公主。但这线是真的，还是敌人故意抛出的迷雾？
他想起背景资料中提到的“诗魂索命”系列案件，死者身边会留有半阙残诗。而芸娘案发现场，并无诗句。是凶手还没来得及放置？还是芸娘案，并非“诗魂索命”系列之一，而是独立的案件？或者，是模仿作案？
谜团越来越多。苏无名感到，他们正站在一个巨大的漩涡边缘，稍有不慎，便可能被卷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他吹熄了灯，黑暗中，只有窗外断续的更梆声，提醒着时间的流逝。长安的夜，还很长。而风暴，似乎在悄然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