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边马车里，张承宗把这一切收在眼底，眉头锁得更紧了。他叫过跟在身边几十年的老仆，压着嗓子：“前头就是云州了。去探探，如今祁远城是谁在主事？我们这一大家子丧家犬，还带着这么一尊……说不清是佛是煞的神，别刚离了狼群，又掉进虎穴。”
老仆一脸凝重，点点头：“老爷放心，我明白。”
日头偏西了，把车马人影拉得老长。官道尽头，云州的山峦起伏，已经能望见淡淡的青色轮廓。前面等着的是什么，谁也说不准。只有树下那个人，依旧沉在他自个儿浑沌沌的世界里，拔不出来。
祁远城的墙头终于在视野里冒出来了。灰扑扑的，带着边塞地方那种糙砺的、硬邦邦的劲儿。城门洞前人挤马叫，乱哄哄的。张家的车队混在里头，一点点往前挪。每个人都悄悄挺了挺腰杆，想拿出点从前的架势，可心里头那面鼓，早就敲得七上八下了。
麻烦来得比想的还快。
“停！查车！”几个披着半旧皮甲的守城兵歪歪斜斜挡在前面，声音懒洋洋的，眼睛却像钩子，在那辆唯一齐整的马车上和后面的箱笼间刮来刮去。
张承宗让老仆扶着下了车，脸上挤出那种落难人常有的、小心翼翼的笑：“军爷辛苦，小老儿是江陵来的行脚商，路过贵宝地，求个方便。”一边说，一边使眼色。老仆忙捧上一包银子，分量足足的。
带头的队正掂了掂银子，嘴角却一撇，扯出个怪笑：“江陵？行商？我看可不像。这年头兵荒马乱，谁知你们箱子里是绸缎还是刀刃？规矩——得加钱！”他伸出个巴掌，五根指头叉开。
五十两？这跟明抢没两样了。张家这边，不少人脸涨红了，气往上冲。张承宗腮帮子紧了紧，压住火，还想再说两句软话。
旁边一个更横的声音插了进来，像砂纸磨石头：
“哟！我当是谁呢！这不是江陵张老爷子嘛！怎么，江南的福享腻了，跑到我们云州这土坷垃地方喝西北风来了？”
人群被扒拉开，一伙人挤了进来。都穿着青布紧身衣裳，胸口绣了个龇牙咧嘴的虎头。打头的是个壮汉，一脸横肉，太阳穴鼓着，眼神跟刀子似的，扫过人身上发凉。云州地头蛇“虎啸门”在祁远城坐镇的香主，姓赵。
张承宗心里“咯噔”一下，脸唰地白了。冤家路窄。虎啸门跟当初坑害张家的那股势力，有勾连。
“赵香主，”张承宗抱了抱拳，嗓子发干，“老夫带家人路过，不敢搅扰。”
“路过？”赵香主嗤笑一声，眼光像毒蛇，在张家一群人身上溜了一圈，最后钉在张承宗身后低着头的张晚晴身上，那目光黏糊糊的，带着下流味儿，“张老爷子，听说你们张家如今……嘿嘿，凤凰落了地，连草鸡都不如喽！怎么，以为跑云州就能喘口气？告诉你，在这儿，是龙你得蜷着，是虎你得趴着！到了我虎啸门的地头，更得懂规矩！”
他话头一转，调子更轻佻了：“不过嘛，张小姐倒是出落得更水灵了。跟我回府上坐坐，让我‘照应照应’，说不定啊，还能给你们张家在云州找条活路？”说着话，那只长满厚茧、脏乎乎的手，竟直接朝张晚晴脸上探过去。
“混账！”张承宗气得浑身直哆嗦，想拦，却被赵香主身后几个喽啰有意无意地挡住了去路。
张晚晴吓得脸惨白，惊叫一声，连连后退，眼里瞬间涌上了泪，满是惊恐和屈辱。
四周围观的守军、行人，有的别过脸，有的嘴角挂着看热闹的笑，没一个人吱声。虎啸门在祁远城的威风，就是这样。
赵香主的手指，眼看就要碰到张晚晴细嫩的脸皮.
一道影子，像鬼似的，毫无征兆地插了进来。
快！快得人眼一花！好像他一直就在那儿站着，只是先前没人看见。
是“张石头”。
还是那身又脏又硬、带着黑红血痂的破衣裳，头发乱得像草窝。可这会儿，他那双总空茫茫的眼睛，却死死钉在赵香主脸上。里头没怒没火，只有一股子深井冰水般的寒气。
赵香主的手僵在半空，愣了一刹，随即恼羞成怒：“哪来的臭要饭的，敢挡你爷爷……”话卡在喉咙里，说不下去了。
因为“张石头”动了。
没吭声，没摆架势，连肩膀都没见怎么动。就是直挺挺地，一拳捣了出去。
路线笔直，一点弯不拐，正冲着赵香主心口。
赵香主到底是炼骨境的好手，惊虽惊，却不乱。他吼了一嗓子，浑身筋骨噼啪微响，内力往胳膊上涌，两条小檩子似的粗臂往胸前一架，打算硬扛下这拳，脚下也蓄了力，准备接着反扑。他自信得很，凭自己这身横练功夫，一个乞丐的蛮力，能奈他何？
“嗵！”
拳头砸在手臂上的声音，闷得吓人，不像打在人身上，倒像重槌擂中了塞满湿泥的皮口袋。
紧接着，是一连串让人牙根发酸的碎裂声！
“咔嚓！咔嚓、嚓！”
赵香主脸上的狞笑和得意，瞬间冻住，然后裂开，变成彻底的骇然与不信！他感觉自己的胳膊像两根枯树枝，被一股根本挡不住的蛮力碾过，骨头寸寸碎开！那力量半点没停，结结实实撞在了他胸口正中央！
“噗！”
他壮实的身子像被发疯的牯牛顶飞了，两脚离地，朝后倒射出去，人在半空，就喷出一大口血，血里混着可疑的暗红碎块。最后，“砰”地一声闷响，后背狠狠砸在身后坚硬的城墙砖上，才顺着墙根滑落下来，瘫成一团，手脚抽抽了两下，没了动静。
一拳。
就一拳。
虎啸门在祁远城说一不二的香主，炼骨境的好手，死了。
城门口，一下子静得可怕。
风好像都停了。所有人都瞪着眼，张着嘴，像被掐住了脖子。守军手里的长矛杆子在微微打颤，虎啸门那几个弟子脸白得像纸，见了鬼一样。张家这边的人也全傻了，知道恩公能打，可没想到……是这么个打法。杀人，跟抬脚碾死个虫子似的轻易。
“张石头”慢慢把拳头收回来，看都没看墙角那摊东西。他转过身，冰冷的目光扫过吓呆了的虎啸门弟子，又扫过那些守军。
被他目光刮到的人，齐齐打了个寒战，脚不由己地往后退，哗啦啦让开一条老宽的通道，气都不敢喘匀了。
张承宗最先醒过神，心在腔子里咚咚狂跳，知道这事再没回旋余地，必须立刻进城，找个地方落脚再说。他深吸一口气，压住翻腾的气血，朝着“张石头”的背影，深深作了个揖，然后对自家车队用力挥了挥手。
车队就在这种诡异的、令人窒息的寂静里，缓缓驶进了祁远城门。所过之处，人群自动分开，无数道目光追着那个走回破马车、沉默坐下的血色身影，复杂极了。
等车队彻底消失在城门里的街道，城门口才像凉水泼进滚油锅，“轰”地一下炸开了。
“一拳……就一拳啊！”
“那……那到底是个什么来路？”
“张家从哪儿搬来这么一尊杀神！”
“快！快去禀报门主！”
“张石头”这三个字，跟着这血腥、干脆、蛮横到极点的一拳，像长了翅膀的风，呼啦啦刮遍了祁远城的大街小巷。星石山庄还没立起招牌，这名头已经带着一股浓重的铁锈味和寒意，狠狠凿进了云州武林的人心里。真正的麻烦，恐怕，这才刚开了个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