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点噼里啪啦砸在简陋的雨棚上，声音密集得让人心头发慌。
棚子四面透风，湿冷的空气无孔不入，裹着寒气往人骨头缝里钻。
雷虎蹲在棚子边缘，正用随身匕首削着一截湿木，试图弄出些干燥的木屑引火。
他手下十名护卫分散在村民中，维持着基本秩序。雨势时大时小，却从未真正停歇。
人群中传来压抑的咳嗽声，一声接一声，在雨声中显得格外虚弱。
“又烧起来一个……”
王村长的妻主李氏愁眉苦脸地走过来，压低声音对雷虎说，
“虎爷，这是第七个了。都是淋了雨，又饿又冷，身子扛不住。”
雷虎抬起头，眉头拧成疙瘩。他就和王村长一同管理村民，让王大山村长为副手，他不可能强压这些村民按照他的指挥行事。
雷虎正要开口，耳朵忽然动了动。
雨声中，似乎夹杂着一丝不同寻常的声响。
“唳——！”
那声音穿透厚重的雨幕，虽然微弱，但雷虎绝不会听错——是鹰啼！
雷虎猛地站起身，动作快得让周围几个村民吓了一跳。
跟他一起来的护卫队副队长张铁也听见了，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
“我去看看。”
雷虎低声道，不等张铁回应，他已转身大步走出雨棚，身影很快消失在灰蒙蒙的雨幕中。
他沿着山道向上走了约莫二三十步，寻了处相对开阔的岩石平台。
雨水打在他黑铁般的脸上，顺着下颌线往下淌。他抬起右臂，稳稳平举。
不过几个呼吸的功夫，一道白影破开雨帘，俯冲而下，精准地落在雷虎结实的小臂上。
是雪影。
雷虎能感觉到这只神骏的海东青在微微颤抖——连续在这样恶劣的天气中往返飞行，即便它是天空霸主，也到了极限。
羽毛湿漉漉地贴着身体，那双锐利的金眸中透出疲惫，但它依然挺直脖颈，抬起绑着信筒的腿。
“辛苦你了，鹰兄。”
雷虎的声音难得地温和了些。
他迅速解下信筒，又从怀中掏出昨天省下来的半块干粮，掰碎了放在掌心。
雪影低头啄食，喉间发出轻微的咕噜声。
雷虎单手展开油纸包裹的信笺。还是少将军的字迹，但这次内容更多，也更具体：
“雷虎：已收你信。情况知悉。四人失联之事，天灾非人力可阻，勿自责。现令你与王大山村长紧密合作，立即执行以下事项——”
雷虎目光快速扫过，一条条指令清晰列出：
一，立即组织全体村民转移至更高处山洞，不得延误；
二，推举王大山为副手，协调村民；
三，集中所有粮食、工具、火种，统一分配；
四，组织狩猎采集队，利用山林资源；
五，保持秩序，等待水退。
信末还有一句：“山庄亦困，无法大量支援，尔等须自力更生，此乃唯一生路。”
雷虎心中一定。
少将军的指令与他这两日的判断基本一致，有了这纸命令，他推行起来阻力会小很多。
雷虎正要折起信纸，忽然发现油纸内侧还粘着一张小纸条，只有拇指大小，字迹清隽飘逸，与韩少陵刚劲的笔迹截然不同：
“生姜驱寒，煮水可饮。若有发热者，以湿布敷额，勤换之。保重。”
没有落款，但雷虎一眼认出——这是谢主子谢君衍的字。
这位总是含笑慵懒的谢郎君，心思竟如此细致。
雷虎心头微暖，小心翼翼将小纸条也收好。
雪影已经吃完干粮，正用喙梳理着湿羽。雷虎摸了摸它的头，低声道：
“回去告诉县主和将军，雷虎领命。”
雪影清鸣一声，振翅而起，再次冲入雨幕。
雷虎目送它消失，深吸一口气，转身大步返回雨棚。
雨棚里气氛压抑。
几个发热的村民被集中安置在相对干燥的角落，但条件简陋，只能铺些干草，盖着从各家凑出来的薄被。
王大山正蹲在一个不停咳嗽的少年身边，手里端着竹筒，试图喂他喝水。
“王村长。”雷虎的声音在棚口响起。
王大山抬头，见雷虎神色凝重中带着一丝决断，心里咯噔一下，连忙起身：
“虎爷，可是有消息了？”
雷虎点点头，也不废话，直接将信笺递过去：“少将军回信。你也看看。”
王大山识字不多，但基本能看懂。
他接过信纸，就着棚外透进来的昏暗天光，一字一句地读。
越读，王村长眼睛越亮，但当看到“山庄亦困，无法大量支援”时，神色又黯淡下去。
“县主那边也……”他喃喃道。
“县主和将军几位主子自有安排，我们顾好自己就是帮忙。”
雷虎语气沉稳，“王村长，少将军让我与你紧密合作。
这第一条——立即转移至更高处山洞。你可知道大青山东侧崖壁上的那几个大山洞具体位置？”
王大山一愣：“大山洞？”
“对。”
雷虎盯着他，“少将军说，县主提起大青山东侧更高处的崖壁有好几个大山洞，村里老人都知道。王村长不知吗？”
王大山皱起眉头，陷入思索。大青山东侧……崖壁……山洞……
他年轻时是这一带最好的猎手，大青山的每一道沟壑、每一片林子他都熟。
东侧崖壁他当然知道，那里确实有几个天然岩洞，又深又干燥，夏天纳凉极好，秋天也有人在那里存过柴草。可是——
“虎爷，县主真这么说？”
王大山迟疑道，“那几个山洞确实不错，但位置险峻，平日里上去都费劲，现在这天气……”
“再险峻也比在这里等死强。”
雷虎打断他，声音斩钉截铁，“王村长，你我都看见了，这雨棚根本保不了暖。
天上下着雨，四面通风，生不了火。再待下去，生病的人只会更多。”
王大山沉默。他何尝不知？可那些山洞……
忽然，他脑中灵光一闪。
县主？沈宁玉？沈家的小女儿？
王大山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恍然之色：
“我想起来了！六年前——对，就是六年前！沈家那丫头，就是现在的县主，那年她摔下山崖，她大爹在山崖底下找到她的！”
雷虎眼神一凝：“在哪？”
“就在大青山东侧！”
王大山语气激动起来，“那地方我熟！当时我还帮着一起找来着！
山崖底下有个缓坡，从缓坡往上走，半山腰就是那几个大山洞！
县主当年摔下去的地方，离其中一个山洞不过几十步远！”
他越说越快：“那几个山洞我以前打猎时也常去，最大的那个能容下百十号人，里头干燥，还有天然的石缝可以通风。
洞口朝南，避风！如果能在洞口搭个棚子，再生上火——”
雷虎已经听明白了。他当机立断：“王村长，你带路。张铁！”
“在！”护卫副队长应声上前。
“你带三个人，协助王村长组织转移。老弱妇孺先行，能走的青壮帮忙搀扶。所有能带的东西都带上，尤其是粮食和火种。”
雷虎语速极快，“我带剩下的人在前面探路，清理山道。”
“是！”
王大山也被雷虎的雷厉风行感染，浑浊的眼睛里重新燃起光芒：
“好！我这就去跟大伙说！”
他转身面向棚内或坐或躺的村民，深吸一口气，用尽力气喊道：
“乡亲们！都听我说！县主将军他们给咱们指了条活路！大青山东边有现成的大山洞，干燥暖和，能避雨！咱们现在就往那儿挪！”
人群一阵骚动。
“山洞？真有山洞？”
“王村长，路好走吗？我这腿……”
“挪什么挪！在这儿待着不是挺好？”
“好什么好！你没看见又有人发烧了吗？”
议论声、质疑声、哭闹声混杂在一起。
王大山正要再喊，雷虎已经一步上前。
这铁塔般的汉子往那一站，自带一股沙场磨砺出的杀气。嘈杂声瞬间小了下去。
“都听着。”
雷虎的声音不高，却像铁锤砸在每个人心上，
“愿意走的，现在收拾东西，跟着王村长。不愿意走的——”
他目光扫过那几个缩在角落、脸色惨白的发热者：
“就留在这儿等死。”
这话太直白，太残酷，却像一盆冰水浇醒了所有人。
短暂的死寂后，一个干瘦的汉子率先站起来：
“我走！我妻主发烧了，不能再淋雨了！”
“我也走！”
“带上我孙子……”
有人带头，越来越多的人开始行动。
那些原本犹豫的，看着身边亲人痛苦的脸色，也咬牙开始收拾所剩无几的家当。
王大山感激地看了雷虎一眼，开始有条不紊地指挥：
“还能动的青壮，去帮走不动的老人孩子！带小孩的互相照应着点！粮食集中到我这儿来，路上统一分配！”
雷虎则带着四名护卫，率先出了雨棚，沿着王大山指的方向探路。
山道湿滑，杂草丛生，有些地方被雨水冲得沟壑纵横。
雷虎抽出佩刀，砍开挡路的枝条，又用脚踏实松动的土石。他动作干净利落，每一步都踏得极稳。
“老大，这路真能走吗？”一个年轻护卫看着陡峭的山坡，有些担忧。
“不能走也得走。”
雷虎头也不回，“你回头看看那些人。留在这儿，三天之内至少要死一半。”
年轻护卫回头望去——雨棚里，人们正相互搀扶着，踉踉跄跄地开始移动。
那些发热的人被人抬着，更多的则拄着树枝，一步一步往前挪。
那是一幅绝望中透出顽强生机的画面。
年轻护卫咬了咬牙，不再说话，埋头跟上雷虎的脚步。
转移比预想的更艰难。
山道湿滑，不时有人摔倒，哭喊声此起彼伏。但没有人退缩。
求生的本能驱使着每一个人，就连那些原本抱怨最多的，也闭了嘴，埋头赶路。
王大山走在队伍中段，一边搀扶着一个腿脚不便的老妇，一边大声鼓励：
“快到了！再坚持一下！到了山洞就能生火，就能烤干衣服！”
他的话像一剂强心针。
人们抬头望去——前方，雷虎等人的身影已经消失在雨幕中，但隐约能看见陡峭的崖壁轮廓。
又艰难行进了约莫半个时辰，最前面传来雷虎的声音：
“到了！”
人们精神一振，拼尽最后力气往上爬。
当第一个山洞出现在眼前时，许多人忍不住哭了出来。
那是一个天然形成的岩洞，洞口宽约两丈，高有一人多，里面黑黢黢的看不真切，但能感觉到干燥的气息。
最重要的是——它能遮风挡雨！
“快！快进去！”
王大山指挥着，“小心脚下！青壮帮忙把发热的抬进去！”
人们鱼贯而入。
山洞比从外面看起来更深，内部空间宽敞，地面是坚硬的岩石，虽然冰凉，但至少干燥。
洞顶有天然的石缝通风，不至于闷气。
雷虎已经带人点燃了火把。
橘黄的火光驱散了洞内的黑暗，也带来了久违的温暖。
“生火！快生火！”王大山激动地喊道。
几个带着火折子的村民连忙动手。
干柴草有限，但雷虎早有准备——他让护卫砍了些湿木，在洞口处搭了个简易的棚架，湿木架在火上慢慢烘烤，虽然烟大，但总算有了持续的热源。
火堆一点起来，洞内的气氛明显不一样了。
人们围拢过来，伸出冻得发僵的手烤火，脸上终于有了些活气。
王大山清点了人数，又查看了几个发热者的情况，这才松了口气，走到雷虎身边：
“虎爷，多亏你了。要不是你当机立断……”
“是将军的指令。”
雷虎打断他，从怀中掏出那张小纸条，“还有这个——谢主子提醒的，生姜驱寒，煮水可饮。咱们有生姜吗？”
王大山眼睛一亮：“有！有几个婆娘逃出来时顺手抓了把厨房里的姜蒜！我这就让人煮水！”
生姜水很快煮好，虽然量少，每人只能分到小半碗，但那股辛辣的暖流下肚，确实让人精神一振。
发热的人也被喂了些，又用湿布敷了额头。
做完这些，王大山和雷虎站在洞口，望着外面依旧滂沱的雨幕。
“虎爷，你说这雨……什么时候能停？”王大山声音低沉。
雷虎没有回答。他也不知道。
但他知道的是，至少现在，这两百多号人有了一个相对安全的栖身之所。
有了火，有了遮风挡雨的地方，就有了活下去的希望。
山洞深处，火堆噼啪作响。
人们挤在一起，相互取暖。
虽然粮食依旧短缺，但此刻，在这个干燥的山洞里，在火光的照耀下，每个人的眼中都重新燃起了微弱却顽强的光芒。
雷虎收回目光，看向王大山：
“王村长，接下来，该组织狩猎采集了。这山里，有什么能吃的？”
王大山挺直了腰杆：“虎爷放心，这大青山我熟。明天雨势稍小，我就带人出去。
野菜、野果、蘑菇，运气好还能逮到山鸡野兔——总能找到吃的！”
雷虎点点头，拍了拍他的肩膀：“好。我们的人也会帮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