值班室的晨光斜斜切进来，带着点槐树叶的淡香，落在林砚摊开的《故宫修缮禁忌录》上，把纸页染成淡金色。纸是民国重印的，纤维粗得硌手，每一笔都要用力才能透纸背，林砚抄到第三十页时，右手手腕已经酸得发僵，指尖捏着的笔杆是爷爷传的旧钢笔，笔帽上刻着“砚”字，金属棱边被摸得发亮，在纸上顿了顿，洇出一小团墨，像个没擦干净的泪痕。
桌角的搪瓷杯里，老周早上倒的热水早就凉透了，杯沿“故宫修缮组”的红漆掉了大半，露出底下银灰色的铁皮，杯底还沉着几片没泡开的茶叶——是老周常喝的廉价绿茶，带着点涩味。林砚甩了甩手腕，指节处的老茧蹭过纸页——那是十几年练木工磨出来的，爷爷当年教他刨木头时说“手稳才能活细”，现在握着钢笔，倒比握刨子还费劲，笔尖在“糯米三”的“三”字上顿了三次，才把横画写直。
他低头看向书页，这一页讲的是“糯米灰浆配比”，正文写着“糯米三、石灰二、水一，搅拌至拉丝状即可”，是故宫修缮用了几百年的常规配方。林砚笔尖刚碰到“水一”的“水”字，突然发现纸页右侧的夹缝里，藏着点不一样的东西——指尖划过纸缝时，突然触到一点凹凸，不是纸纤维的自然纹路，是墨迹干后凝出的硬壳，像藏在书页里的小石子。
他把书往眼前挪了挪，又伸手拉了拉头顶的白炽灯——灯泡是老式的，钨丝发着昏黄的光，照得纸页上的墨迹泛着沉色。那行小字是用墨汁写的，墨色发褐，是民国时的松烟墨，比现在的墨淡些，却更沉，像浸过岁月的重量，边缘有点晕，显然是当年写字的人蘸墨太多，又急着下笔，笔尖在纸缝里蹭出了细毛边。
“碱土加草木灰三成，可固砖防裂。”
林砚轻声念出来，心脏突然跳快了半拍，指尖下意识按在那行字上——松烟墨的颗粒感透过纸背传过来，像触到了曾祖父当年握笔的手。他想起曾祖父笔记里的话——“景山土壤碱重，需草木灰中和”，想起老周说的“你曾祖父当年修冷宫，用的就是草木灰加料的法子”，这行小字，分明就是曾祖父的手笔！
他顺着字迹往下看，夹缝太窄，最后一个“裂”字的竖钩都快写到正文的“灰”字上了，旁边还跟着一个模糊的落款，笔画简单却有力，是个“墨”字——曾祖父字“墨臣”，林砚家里那本旧相册里，曾祖父年轻时的工匠证上，签的就是这个“墨”字，连起笔的弧度都一模一样。
“怎么会在这里……”林砚盯着那个“墨”字，手指不自觉地在纸上描着笔画，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又酸又沉。这行批注藏得这么深，是曾祖父怕被日本人发现？还是怕连累工友？他想起老周说的“你曾祖父欠的债”，想起爷爷磕破头都没洗掉的“汉奸工匠”骂名，这行墨迹突然像一道罪证，烙在纸页上，也烙在他心上，连呼吸都觉得烫。
他翻回前几页，又往后翻了十几页，指尖划过每一页的夹缝，指甲都蹭出了白痕，却再也没找到第二行小字。只有这一页，只有这行关于灰浆的批注，像曾祖父藏在书里的一个秘密，用松烟墨写就，等了几十年，终于等到林家的人来读。
“抄完半本了？”
门口传来老周的声音，林砚吓得手一抖，钢笔“啪嗒”掉在纸上。他赶紧把书合上，却又觉得不妥——这行字不能藏，又慢慢翻开，把有批注的那一页朝上放着，像捧着一块烫手的烙铁，等着审判。
老周端着一个铝制饭盒走进来，饭盒边沾着点粥粒，是食堂早上的小米粥，香气混着晨光飘过来，他把饭盒放在林砚面前，目光落在书页上，眼神顿了顿——正好停在那个“墨”字上，断了半截的食指轻轻点了点纸缝：“看来你找着了。”
“老周，这……”林砚刚开口，声音就发颤，“这是曾祖父的字，对不对？他当年修冷宫，就是用的这个配方？”
老周没坐下，就站在桌旁，双手背在身后，断指偶尔碰一下裤缝——那是他紧张时的习惯。“这行字，我师父当年也发现过，只是没跟你爷爷说。我师父把这本书锁在铁柜里，每次翻都避开这一页，说‘等林家出个能看懂的人再说’——现在看来，你就是那个人。”
“为什么不告诉爷爷？”林砚的眼眶有点红，“这明明能证明曾祖父不是故意破坏，他是在修墙，是在救人……”
“证明？”老周笑了笑，笑声里带着点苦，像泡久了的绿茶，“当年日本人走后，有人说这批注是你曾祖父跟日本人勾结的证据——说他故意改配方，想让冷宫的墙早点塌，好方便日本人运走里面的东西。你师父要是把这批注拿出来，只会让林家的名声更臭，你爷爷的头，就白磕了。”
林砚愣住了，手里的钢笔“啪嗒”又掉在纸上，墨水顺着纸缝往下渗，正好把“墨”字的“土”字头糊住，只剩下面的“黑”字，像个没说完的“黑”锅，扣在纸页上。他赶紧用袖口去擦，却越擦越脏，那团墨像扩散的污渍，把“草木灰三成”的“成”字也糊了一半，像曾祖父没说出口的冤屈，被永远埋在了纸里。
“别擦了。”老周伸手按住他的手腕，掌心的老茧硌得林砚生疼，却也让他静了下来，“有些字，不是写给别人看的，是写给自己人的。你曾祖父写这行批注的时候，大概也没想过要证明什么，只是想告诉后来的人，怎么才能把墙修好——怎么才能守住该守的东西。”
林砚看着那团被墨水糊住的批注，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下来，砸在纸页上，和那团墨渍混在一起，把“糯米灰浆配比”几个字都打湿了。他想起曾祖父笔记里夹着的半张旧照片——照片上的曾祖父穿着工装，站在冷宫墙前，手里拿着灰浆桶，笑得很憨，工装袖口还沾着草木灰，和照片的黄底色混在一起，像个没褪色的记号。那时候的他，大概就是想着怎么把墙修好，怎么保住工友的命，根本没想过自己会落个“汉奸工匠”的骂名。
“这批注……真的救过人吗？”林砚小声问，指尖轻轻碰了碰那团黑渍，像碰着曾祖父的手。
“救过。”老周拿起桌上的搪瓷杯，喝了口凉水，杯底的茶叶渣被带起来，又沉了下去，“1976年唐山地震，故宫不少墙都裂了，只有冷宫的外墙没塌。我当时跟着师父去看，墙缝里还能抠出带草木灰的灰浆，师父蹲在墙根，摸了半天说‘这手艺，没丢’——他说的不是手艺，是人心。”
林砚的眼泪掉得更凶了，他把书轻轻合上，手指在封面上摸了摸——那本《故宫修缮禁忌录》的封皮，被几代人摸得发软，现在又多了他的指纹。他突然觉得，这本书不是一本禁忌录，是一本账本，记着曾祖父的债，也记着林家的良心。
“接着抄吧。”老周拍了拍他的肩膀，转身往门口走，“抄完这一本，你就该懂了——故宫的墙，不是靠灰浆粘的，是靠人心。你曾祖父的墨，没写在脸上，写在该写的地方了。”
老周走后，值班室又安静下来，只有窗外的麻雀在叽叽喳喳地叫，偶尔有风吹过，带着点老木头的凉味。林砚重新拿起钢笔，笔尖落在纸上，却比刚才稳了很多。他抄到“灰浆需随调随用，不可久放”时，突然想起曾祖父批注里的“草木灰三成”，心里有了个念头——他要去冷宫，去看看那面曾祖父修过的墙，去亲手试试这个配方，看看能不能把曾祖父的冤屈，也像修墙一样，慢慢补起来。
抄到中午时，林砚发现那页有批注的纸已经脆了，折角的地方一碰就掉。他小心翼翼地把那一页撕了下来，指尖捏着纸片，能感觉到松烟墨的颗粒感，像握着曾祖父当年的手劲，然后把纸片放进贴身的口袋里，贴着胸口——那里有他的心跳，也有曾祖父的墨香。
食堂的铃声响了，同事们的脚步声从门口经过，传来几句议论：“听说了吗？林家那个还在抄书呢，真以为抄完就能洗干净？”“我看他就是想找借口碰镇物，跟他曾祖父一个德性！”
林砚攥紧了口袋里的纸片，那里还留着体温，突然不怕了——这行字不是给别人看的，是给林家的人看的；这债不是给别人还的，是给良心还的。他没出去吃饭，只是坐在桌前，盯着那本《故宫修缮禁忌录》，阳光慢慢移到桌角，把他的影子和书的影子叠在一起，像两代人终于在纸页上相遇，一个写，一个抄，把“墨”字的故事，继续写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