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魏延之前提出的每一个构想,是往平静的湖面投下一颗石子。
那么这一次他扔下的,就是一枚炸弹!
子午谷!
那条在舆图上代表着绝境与死亡的细线。
此刻仿佛缠绕在帐内每一个人的脖颈上,让他们无法呼吸。
诸葛恪脸上那份少年得志的骄矜,彻底凝固了。
他张了张嘴那些习惯性挂在嘴边的典故与反诘,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他引以为傲的奇谋,在魏延这条疯狂的计策面前,显得是那么苍白那么可笑。
王平的身躯剧烈地晃动了一下,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血色尽褪。
他征战半生见过的死人比活人多,可也从未听过如此荒诞的军令。
“将军……”
陆逊终于开口,他一向温润平缓的言辞,第一次出现了无法抑制的颤抖。
他快步走到舆图前,伸出手,却又不敢触碰那条黑色的线,唯恐沾上死亡的气息。
“将军三思啊!子午谷长六百余里谷道险峻,车不能方轨马不能并骑!沿途绝壁悬崖,栈道腐朽多有断绝!”
“我军数万大军一旦进入,便是将数万性命置于一线之上!粮草如何转运?伤员如何救治?
若是稍有不慎被曹军发现,只需在谷口或是谷中险要之处以少量兵力据守,我军便进退两难,不战自溃啊!”
“昔日曹操攻张鲁走散关道,尚且因补给艰难而几度欲退。而这子午谷之险,更是十倍于散关!”
“将军,恕逊直言。”
陆逊猛地转身对着魏延一揖到底,用了他此生最恳切也最激烈的言辞。
“此非行军,乃赴死也!”
“将军三思啊!伯言将军所言极是!”
王平紧随其后,他粗重的呼吸声在帐内清晰可闻。
“末将带兵多年,深知士卒之苦。行军六百里山路对我军将士的体力、心性,那都是毁灭性的考验!”
“一旦军中出现疫病或是士气崩溃,后果将不堪设想!”
“我们甚至都见不到长安的城墙,就会全军覆没在山谷之中!届时军心哗变,便是神仙也难挽回!”
这位军中宿将说到最后,竟带上了一丝哀求。
反对的声音如同浪潮,一波接着一波。
就连那剌和钟离牧这两个对魏延的命令几乎盲从的将领,脸上也写满了困惑与不安。
关索更是吓得缩了缩脖子,不敢多看那舆图一眼。
整个帅帐,只有两个人没有说话。
一个是邓艾,他低着头没人看得清他的神情。
另一个,就是魏延自己。
他任由所有反对的声浪冲击着自己,却依旧平静地站在那里。
他没有反驳陆逊的地形分析,也没有理会王平的军心之忧。
他只是等所有人都说完了才缓缓开口,问了一个似乎毫不相干的问题。
“伯言,我且问你。”
“若有一支奇兵,突然出现在长安城下。”
“你告诉我,司马懿和曹真他们会作何反应?”
陆逊闻言一愣。
他下意识地抬起头,大脑不由自主地开始思考。
这是他作为顶级谋士的本能。
“回将军,长安乃曹魏关中之根本,京畿之门户,绝不容有失。”
陆逊几乎是喃喃自语,推演着那恐怖的可能。
“长安若危,关中必定震动!司马懿、曹真等人必将放弃所有外围防线,尽起主力日夜兼程回援长安!”
“他们陈仓的坚城,斜谷的营垒,都会变成一座座空营!”
“为了尽快击破我军这支奇兵,曹丕甚至会不惜代价从宛城、洛阳抽调兵力。届时整个中原的防御重心,都将被迫向西转移……”
说到这里陆逊的话音戛然而止,他猛地明白了什么。
一双睿智的眼睛里,掀起了惊涛骇浪。
如果曹魏的主力真的被吸引到了关中腹地,那么大汉在东线的机会就来了!
陛下在江陵,大将军在建业。
他们麾下数十万大军将可以毫无阻碍地渡过长江,兵锋直指襄樊和淮南!
那将是一场席卷天下,动摇曹魏国本的惊天变局!
魏延看着他,笑了。
那笑容里,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自信。
“这,不就是我们一直想要的结果吗?”
“风浪越大,鱼越贵!”
“司马懿在等我们走陈仓,走斜谷。他以为他算尽了天下所有用兵之正道。他把所有的宝,都压在了这些堂堂正正的大路上。”
“可他千算万算也算不到,我会走一条他认为绝不可能有人走的路!”
“他越是谨慎他的破绽就越大!他所有的兵力都囤积在正面,那他的背后就是一片空虚!”
魏延的每一句话,都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疯狂。
他不是在赌运气,他是在赌人心!
赌司马懿作为一个顶级谋士的思维。
府邸之内,再一次陷入了寂静。
但这一次的寂静,与方才的死寂截然不同。
空气中,多了一丝灼热。
陆逊、王平等人依旧觉得这个计划太过疯狂,可他们却不得不承认,
此计若是一旦成功,其所能带来的收益也同样疯狂到足以改变天下大局。
没有人敢轻易附和,但也没有人能再像刚才那样理直气壮地断然否决。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对峙中。
那个一直沉默的少年,动了。
邓艾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舆图的正下方。
所有人的视线,都不由自主地被他吸引过去。
只见他仰着头死死地盯着舆图上那条“子午谷”路线。
他的嘴唇无声地开合着,似乎在默算着什么。
然后在众人惊异的注视下,他伸出了自己的右手。
他的手指顺着舆图上子午谷的走向,一点一点地比划着推演着。
时而停顿,时而加速。
他的指尖仿佛真的踏上了那条长达六百里的崎岖山路。
在感受着每一寸土地的脉搏,在计算着每一段路程所需的时间。
在寻找着那万分之一的生机。
整个府邸的喧嚣与争执,都与他无关。
他的世界里,只剩下那张舆图那条路。
还有他指尖下那一场还未开始,却已经在他脑中走过千百遍的疯狂远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