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默是被炉子里最后一块松柴崩裂的脆响惊醒的。
他睁开眼时,小女孩的红围巾正搭在他臂弯,绒穗扫过手腕的痒意混着生活舱里残留的鹿肉香。
窗外的天光已经透进来,在结霜的玻璃上洇出一片淡青。
苏晴烟蜷在折叠椅里,相机包还挂在肩头,睫毛上沾着昨晚的热气,正随着呼吸轻轻颤动。
他小心抽回被压麻的手臂,动作惊得赵铁山在角落翻了个身。
老人的铁皮茶缸搁在炉边,内壁结着层砖茶的深褐,像块凝固的琥珀。
陈默摸了摸小女孩的额头——烧退了,皮肤温温的,像块晒过太阳的鹅卵石。
“我去看看冰坝。”他对着赵铁山的背影轻声说,工装口袋里的炸药包硌着大腿。
赵铁山没睁眼,只挥了挥搭在被子上的手:“山梁子风大,把我棉帽带上。”
生活舱的门帘掀开时,寒气裹着雪粒扑进来。
陈默低头给门帘系紧绳结,听见身后传来苏晴烟迷迷糊糊的“小心”,尾音像片被风吹散的蒲公英。
冰坝在三公里外的河谷转弯处。
陈默踩着齐膝深的雪走,靴底压碎冰晶的脆响在山谷里荡开,像有人在敲玻璃。
他的战术手电光束扫过冰面,泛着幽蓝的冰层下,暗涌的水流正把冰面顶出蛛网状的裂纹——和昨晚热成像里的轨迹完全吻合。
他蹲下来,戴着手套的指尖叩了叩冰面。“咚”的闷响过后,冰层深处传来空洞的回响。
陈默的喉结动了动,从工具包摸出冰钻。
钻头扎进冰面的瞬间,混着泥沙的水突然涌出来,溅在他护目镜上,冷得刺骨。
“空洞直径至少两米。”他对着卫星电话报数据,哈出的白气在镜头前凝成雾,“暗流通道已经贯通东西两侧,自然溃决的话……”他没说下去,目光扫过下游方向——那里有三个放牧点的木栅栏,被雪埋得只剩半截,像三排冻僵的手指。
电话那头的张律师正在翻书,纸张摩擦声沙沙的:“《民用爆破条例》第二十八条,非持证人员禁止……”
“但有紧急避险条款。”陈默打断他,冰钻在手里转了半圈,“去年松潘泥石流,老周用挖机拆危楼,法院判了免责。”
张律师的钢笔尖在纸上顿住:“判例是结果导向,前提是你能证明‘无其他可行方案’。”
陈默抬头看向冰坝顶部,那里立着块界碑,水泥基座结着冰碴,“中国·47”的字样被雪盖住一半。他摸出卷尺,从界碑向南量了七米——那是冲击波的安全距离。“我需要录段视频。”他说,“说明动机、技术参数,还有……”他指腹蹭过界碑上的国徽,“不会越界。”
苏晴烟找到他时,陈默正对着手机镜头说话。
她的登山靴在雪地上踩出歪歪扭扭的脚印,相机包的背带勒得肩膀发疼。“要拍吗?”她举起三脚架,镜头自动对准了界碑方向。
陈默点头,喉结动了动:“就拍冰坝和界碑。”他转身时,风掀起他的工装衣角,露出腰间的炸药包,“我不是在炸冰。”他对着镜头说,声音像块被雪水打磨过的石头,“是在修一条没人认的路。”
苏晴烟按下录制键,取景框里陈默的侧脸被雪光映得发亮。
她注意到他工装口袋上的梅花补丁——那是她去年在漠河缝的,线脚已经磨得发毛,却还倔强地缀在那里。
王秀兰是在这时从高坡跑下来的。
她的蓝布围裙兜着半袋药品,雪花落在她斑白的发间,“小苏!”她喘着气,“抗生素只剩五盒,发烧的孩子……”她的手在围裙上擦了擦,摸出张皱巴巴的纸,“我列了单子,治咳嗽的、拉肚子的……”她把纸塞进苏晴烟手里,指尖凉得像冰,“麻烦你带回去,给张律师看看……”
陈默已经开始布设炸药了。
他跪在冰面上,把震源雷管小心塞进冰缝,导火索的塑料外皮被他用刀划开道小口——双冗余设计,确保起爆成功率。
苏晴烟数着他的动作:第一枚雷管在坝体中部偏左,第二枚向右错三十公分,像两颗钉进冰里的黑枣。
“八分钟延时。”他拍掉手套上的雪,抬头看苏晴烟,“带所有人撤到山梁后。”
苏晴烟的相机还在转,镜头里陈默的背影越来越小,像粒嵌在冰面上的石子。
她攥着王秀兰的清单,纸角被体温焐得发软。
生活舱里传来小女孩的笑声,混着赵铁山哄孩子的哼歌调,像团裹着雪的热糖。
倒计时器开始滴答作响时,陈默正站在界碑旁。
他摸了摸碑身,水泥的冷透过手套渗进来。
七米外,炸药包的红色引线在雪地里格外刺眼。
“陈默!陈默!”无线电突然炸响,小李警官的声音带着电流杂音,“边防巡逻队五分钟后到,说你涉嫌非法越境……”
陈默没说话,手指悬在起爆键上方。
他能听见自己的心跳,一下一下,和倒计时器的滴答声叠在一起。
冰坝下的暗流还在奔涌,冰层发出细微的碎裂声,像有人在撕旧报纸。
“三。”
他想起昨晚小女孩抓着他食指的温度,像块软糖。
“二。”
想起下游放牧点的木栅栏,被雪埋成的手指。
“一。”
他按下按键。
爆炸声比预想中闷。
陈默眯起眼,看着冰坝中部腾起的雪雾——那是他计算好的方向。
水流像条被惊醒的蛇,顺着炸开的缺口窜向荒滩,冰碴子噼里啪啦砸在界碑上,最远的一块停在碑南七米处,沾着雪,像朵开败的花。
边防车的警灯是在这时亮起的。
陈默蹲下来收雷管残片,听见轮胎碾过雪地的声响。
带队军官的皮靴停在他面前,靴底沾着新雪,“执法记录仪显示没越界。”军官的声音像块冻硬的铁,“但下次……”
“等能打招呼的时候,就不需要炸了。”陈默没抬头,指尖仔细擦着工具上的冰碴。
军官站了会儿,转身时皮大衣带起阵风:“把视频发我一份。”他说,“备个案。”
阿木仁是在黄昏时来的。
他的马靴上沾着新泥,裤脚结着冰珠,“北边山口。”他喘着气,哈出的白气里带着马粪味,“新马蹄印,比上次多,驮的东西……”他比了个大圈,“更沉。”
陈默抬头看向北方,山梁的影子正慢慢爬过来,像只展开的手。
苏晴烟的相机还架在高坡上,延时摄影的红灯在暮色里忽明忽暗。
生活舱的灯亮了,暖黄的光透过结霜的玻璃,把他们的影子投在雪地上,叠成模糊的一片。
“今晚开会。”陈默说,声音轻得像句叹息。
他摸了摸工装口袋里的梅花补丁,那里还留着小女孩手指的温度。
风卷着雪粒打在界碑上,“炸得掉冰坝,炸不掉的……”他低头看了眼脚下的雪,“总该有人守着。”
山梁后的夕阳把最后一缕光洒在界碑上,“中国·47”的字样慢慢从雪底下露出来,像道永远不会熄灭的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