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同浓稠得化不开的墨汁,彻底淹没了凉州城。
一轮惨白的下弦月,孤零零地悬在铅灰色的天穹之上,吝啬地洒下清冷如霜的光辉,勉强勾勒出王府破败建筑的轮廓。
枯死的树枝在寒风中狂舞,投射在地面上的影子如同无数扭曲挣扎的鬼爪。
风声更紧了,如同万千怨魂在耳畔嘶嚎,卷起的沙尘击打在窗棂上,发出“沙沙”的声响,如同毒蛇游走。
亥时三刻。
王府死寂如墓。
正房的破门“吱呀”一声,被从内推开一道缝隙。
萧景琰小小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他依旧抱着那个脏污的布老虎,身上只穿着单薄的寝衣,赤着双脚,踩在冰冷刺骨的冻土地上,小小的身体在寒风中微微瑟缩着,仿佛一只离巢的幼兽。
空洞的大眼睛里满是“懵懂”和一丝“不安”,他左右张望了一下,似乎在寻找什么。
他的目光“茫然”地扫过荒凉的庭院,最终“定格”在院子东北角——那里,一口青石砌成的老井旁,静静地放着一个半人高的旧木桶。
桶壁厚实,箍着三道锈迹斑斑的铁箍,里面盛满了刚从后园暖泉打上来不久的水。
这是刚刚不久一个老实巴交的哑巴杂役打上来的。
王德发有个雷打不动的怪癖,坚信卯时用这‘隔夜温汤水’泡茶洗漱方能延年益寿,且必须是亥时打来、在寒气中放置四个时辰,‘温汤纳了阴’的才有效。
萧景琰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玩具,抱着布老虎,蹒跚着,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水桶走去。
赤足踩在冰冷的冻土和霜粒上,每一步都留下一个浅浅的、迅速被寒气吞噬的脚印。
他走到水桶边,歪着头,“好奇”地打量着这个巨大的容器,伸出小手,试探性地拍了拍冰冷的桶壁,发出“咚咚”的闷响。
就在这时!
西侧回廊的阴影里,一点昏黄摇晃的光晕由远及近!
王三缩着脖子,裹紧厚棉袄,一手提着盏光线暗淡、被风吹得明灭不定的气死风灯,一手揉着惺忪的睡眼,打着哈欠,拖着懒散的步子,正沿着那条通往茅房的必经石板路,晃晃悠悠地走来。
他嘴里还哼着不成调的下流小曲,显然心情不错,对即将到来的危险毫无察觉。
萧景琰背对着回廊方向,仿佛对身后的脚步声浑然不觉。
他“费力”地踮起脚尖,整个上半身都趴在了冰冷的桶沿上,伸长了手臂,似乎想去捞桶里的水玩。
小小的身体摇摇晃晃,重心不稳。
“嘿!这傻王爷!大半夜不睡觉,玩水呢?” 王三也发现了井边的萧景琰,嗤笑一声,脚步未停,反而带着一种看猴戏的兴致,饶有兴味地继续靠近,想看看这傻子又要闹什么笑话。
就在王三的皮靴即将踏上水井旁那条宽约一丈二尺(约1.2米)、由青石板铺就的必经之路的刹那——
趴在桶沿上的萧景琰,身体突然一个剧烈的、失去平衡般的“趔趄”!
“哎呀!”
一声带着惊慌的稚嫩惊呼响起!
他“无意”中猛地将整个身体的重量都压在了桶沿上!
“哗啦——!!!”
一声巨响,打破了死寂的寒夜!
沉重的木桶被这股突如其来的力量猛地掀翻!
桶中冰冷的井水,如同挣脱囚笼的银龙,瞬间倾泻而出!
在惨淡的月光下,闪烁着冰冷刺骨的光芒,化作一道汹涌的浊流,精准无比地泼洒在王三脚下那片干燥的青石板路上!
水势汹涌!
瞬间漫溢!
冰冷的井水(4.5c)泼洒在-12.3c的冻土和青石板上!
物理法则在这一刻被冷酷地激活:
接触瞬间: 水分子与超低温地表发生剧烈热交换!
0.5秒内: 表层水膜温度骤降至冰点!
1.2秒内: 以泼洒点为中心,半径五尺(约1.5米)范围内的石板路表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凝结出一层薄而透明、光滑如镜的冰壳!
月光洒落其上,反射出幽冷诡异的寒光,如同铺开了一片通往地狱的琉璃甬道!
“我操…!” 王三脸上的讥笑瞬间凝固!
他刚踏上石板的左脚皮靴底,结结实实地踩在了那片刚刚形成的冰镜之上!
摩擦力归零!
物理定律接管一切!
“哧溜——!!!”
一声令人牙酸的、皮革与冰面高速摩擦的刺耳锐响!
王三只觉得脚下一空!
一股无可抗拒的巨大滑力从足底传来,瞬间剥夺了他对身体的所有控制权!
他整个人如同一个被狠狠抽了一鞭子的陀螺,惊叫着,双臂在空中绝望地乱抓,却只徒劳地搅动了冰冷的空气!
肥胖的身体以一种极其滑稽又无比狼狈的姿态,猛地向后腾空仰倒!
“砰!!!”
“咔嚓!!!”
两声沉闷又令人心悸的巨响几乎同时炸开!
第一声,是王三那超过一百五十斤的沉重身躯,如同一个装满沙石的破麻袋,结结实实、毫无缓冲地以接近垂直的角度,狠狠砸在坚硬如铁的青石板上!
整个地面仿佛都为之震颤!
第二声,则是清晰无比的、令人毛骨悚然的骨骼碎裂声!源自他的尾椎骨与冰冷石板的狂暴撞击!
“嗷——!!!”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嚎,猛地撕裂了王府死寂的夜空!
如同被利刃刺穿喉咙的野兽!
王三像一条被抛上岸的鱼,在冰冷的冰面上疯狂地抽搐、翻滚!
剧痛如同无数把烧红的钢刀,瞬间贯穿了他的脊柱,直冲脑髓!
豆大的冷汗混合着因剧痛而飙出的眼泪鼻涕,糊满了那张因痛苦而极度扭曲的脸!
他双手死死地捂住尾椎部位,身体蜷缩成虾米,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倒气声,每一次抽搐都牵扯出更加惨烈的哀嚎!
气死风灯脱手飞出,“哐当”一声砸在远处的冻土上,灯罩碎裂,微弱的火苗挣扎了几下,迅速被寒风吞噬熄灭。
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王三那撕心裂肺、一声高过一声的惨嚎,在寒风中回荡,凄厉得如同地狱传来的丧钟!
“咿…呀…水…倒了…” 罪魁祸首萧景琰,此刻正“手足无措”地站在翻倒的空木桶旁,赤着的小脚踩在冰冷的水渍边缘(刻意避开了结冰区)。
他抱着布老虎,小脸上满是“惊慌”和“茫然”,看着在地上痛苦翻滚哀嚎的王三,仿佛被吓傻了,嘴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咕哝。
他甚至还“笨拙”地往后退了两步,小小的身体微微发抖,像是怕被波及。
这巨大的动静如同投入滚油的冷水,瞬间炸醒了沉睡的王府!
几处厢房的破窗后,迅速亮起了昏黄摇曳的灯火!
杂乱的脚步声、惊疑的询问声、推开房门的吱呀声迅速由远及近!
“怎么回事?!”
“天爷!谁在嚎?!”
“是王三哥的声音!”
几个同样披着破袄的杂役,提着昏暗的灯笼,惊慌失措地循声跑来。
当他们借着惨淡的月光,看清眼前这如同地狱绘卷的一幕时,所有人都倒抽一口冷气,僵在了原地!
只见王三像条垂死的蛆虫,在冰冷光滑的冰面上痛苦地翻滚、抽搐,身下那滩迅速凝结的薄冰,已被他挣扎的身体碾碎,混合着泥水、冷汗和…一丝刺目的暗红!
他的棉袄沾满了污泥和冰碴,后襟处一片深色的濡湿,隐隐透出血迹!
那张因剧痛而扭曲变形的脸上,涕泪横流,口角溢出白沫,喉咙里发出的不再是清晰的哀嚎,而是如同破风箱般绝望的“嗬…嗬…”声,每一次抽气都带着濒死的颤音!
而几步之外,傻王爷萧景琰赤着脚,抱着脏兮兮的布老虎,小小的身体在寒风中瑟瑟发抖,脸上是纯然的“惊恐”和“懵懂”,仿佛眼前这惨剧与他毫无关系。
他脚下,是翻倒的巨大木桶和一滩正在迅速冻结的冰水混合物。
“王…王三哥!”一个杂役大着胆子凑近,刚想伸手去扶。
“别…别动我…腰…腰断了…啊——!!”王三发出一声更加凄厉的惨嚎,身体猛地一挺,随即又软了下去,翻着白眼,只剩下微弱的呻吟。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萧景琰身上,又迅速扫过地上那滩致命的冰面,最后落回王三那惨不忍睹的模样上。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极度惊骇、莫名恐惧和一丝诡异敬畏的寒流,瞬间攫住了每一个围观者的心脏!
是意外?
是巧合?
还是…这深更半夜,傻王爷“无意”打翻的一桶水,泼出的…是索命的符咒?!
夜风卷着王三濒死的呻吟,如同鬼魅的呜咽,钻入每个人的耳膜。
惨淡的月光下,那层光滑如镜的薄冰,反射着幽幽的冷光,映照着杂役们惨白如纸的脸,也映照着墙角那个赤足而立、怀抱布老虎、身影单薄如纸的“痴傻”王爷。
无人敢上前质问。
无人敢发出多余的声音。
只有粗重的喘息和牙齿打颤的“咯咯”声,在死寂的寒夜中格外清晰。
不知过了多久。
“还…还愣着干什么!”管事王德发那矮胖的身影终于出现在月洞门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强装的镇定,“快!快把王三抬…抬回他屋里去!去…去个人,找…找街口那个跌打李过来瞧瞧!”
他的目光扫过地上痛苦抽搐的王三,又飞快地掠过赤足站在冰水旁的萧景琰,细小的眼睛里充满了惊疑不定和深深的忌惮,再也不敢有半分之前的轻慢。
杂役们如梦初醒,手忙脚乱地上前,小心翼翼、如同抬着一件易碎品般,将哀嚎不止的王三从冰水混合的泥泞中架了起来。
每一次轻微的挪动,都引来王三杀猪般的惨叫,听得人头皮发麻。
正房内。
李公公被窗外那惊天动地的惨嚎和混乱惊醒。
他挣扎着睁开沉重的眼皮,浑浊的视线望向门口方向。
虽然听不清具体发生了什么,但那凄厉到非人的声音和杂役们惊恐的骚动,让他心头猛地一紧。
然而,与这紧张感一同传来的,还有身体深处那丝奇异的、持续存在的微弱暖意。
这暖意如同坚韧的藤蔓,死死攀附在他冰寒的脏腑之外,顽强地抵抗着那足以冻毙一切的酷寒。
虽然肺部依旧疼痛,咳意仍在,但那种仿佛连骨髓都要被冻僵的极致寒冷感,确实被驱散了许多!
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枯槁的手指,似乎比之前多了一丝微弱的力气。
这变化极其细微,却真实存在!他艰难地转动眼珠,看向墙角那个刚刚溜回来、依旧抱着布老虎蜷缩成一团、仿佛被吓坏了的小小身影,浑浊的老眼里充满了难以言喻的震惊和一种更深沉的、无法理解的复杂情绪。
混乱中,无人注意到。
墙角那个“吓傻”了的凉王殿下,抱着他的破布老虎,悄无声息地、一步一步地退回了那扇透出微弱暖意和浓重药味的房门。
就在房门即将合拢的刹那——
惨白的月光穿过门缝,短暂地照亮了门后那张低垂的小半张脸。
那沾着泥水的嘴角,极其隐晦地、向上勾起了一个冰冷到极致、锋利到令人心悸的弧度!
如同深渊裂开的一道缝隙,透出森然寒芒!
房门彻底关上,隔绝了门外的混乱与哀嚎。
萧景琰赤着冰冷的双足,踩在房间同样冰冷的地面上,一步步走向墙角蜷缩的位置。
每一步落下,都无声无息。
怀里的布老虎,脏污的绒毛蹭着他冰冷的脸颊。
窗外,王三那渐渐远去的、断断续续的哀嚎,如同最后的背景音。
王府的寒夜,似乎比之前更加死寂。
但这死寂之下,某些东西,已然彻底改变。
他缓缓坐下,将布老虎重新抱紧。
夜还很长。
而属于凉王萧景琰的棋局,刚刚落下了真正掌控全局的第一子。
那筐蒙尘的银霜炭,在天亮之前,必将连同双倍的敬畏,一同被恭敬地送入这间冰冷的“正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