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和八年秋,草原上的风带着沙砾的燥热,卷过托儿胡族的金色大帐。帐外的篝火噼啪作响,烤肉的油脂滴落在火里,溅起一串火星。
“大汉!大汉!成了!”一个穿着兽皮坎肩的汉子连滚带爬地冲进大帐,脸上沾着尘土,眼神却亮得惊人,“派去周国的使者不仅换回了盐和茶,还说……说周国的细作已经搭上了大景的靖安公主!”
帐内,身材魁梧的托儿胡大汉——也就是被族民称为“大汉”的首领,正用银刀切割着烤羊腿,闻言猛地抬起头。他脸上的刀疤在火光下狰狞可怖,眼中却闪过一丝狂喜:“细作?哪个细作?怎么搭上的?”
“是个叫苏文轩的书生!”汉子喘着粗气,“听说那书生嘴皮子厉害,在大慈恩寺偶遇了靖安公主,几句话就把公主哄得团团转,现在连大景皇帝都宣他上殿了!”
“苏文轩……”托儿胡大汉咀嚼着这个名字,忽然放声大笑,震得帐顶的毡子都在抖,“好!好个周国!这步棋走得妙!有他在大景公主身边当内应,冬天咱们打草谷,就能知道大景的守军布防了!”
他将手里的羊腿骨扔在地上,溅起几滴油渍:“告诉使者,让他跟周国说,盐和茶我们还要,这苏文轩的消息,也得按时送来!等冬天抢够了粮草,本大汉分他们三成!”
“是!”汉子领命,转身兴冲冲地跑了出去。
金色大帐内,托儿胡大汉端起盛满马奶酒的木碗,对着帐外的草原举了举:“大景的皇帝,你以为灭了个张家就安稳了?等着吧,你的妹妹,很快就是我们的人了!”
帐外的风更烈了,卷起沙尘,模糊了远处的地平线。一只雄鹰在天空盘旋,锐利的眼睛扫过这片苍茫的草原,然后振翅高飞,朝着南方的大景帝都飞去。
三日后,大景帝都西城区,一处偏僻的小院。
院墙是用黄土夯成的,上面爬满了牵牛花,门口没有挂匾额,只有两扇斑驳的木门,看起来与周围的民居没什么两样。
苏文轩正坐在院中的石桌旁,手里拿着一卷《论语》,看似在读书,眼角的余光却时刻留意着院墙上的动静。自从那日从皇宫回来,他就觉得有人在暗中监视,虽然那些人藏得极好,但多年的潜伏生涯,让他对这种窥探的目光格外敏感。
忽然,一阵翅膀扑棱的声音响起。苏文轩抬头,只见一只雄鹰落在院墙上,爪子上还绑着一个小小的竹筒。
他不动声色地放下书卷,走到墙边,解开竹筒,里面是一张卷得极细的纸条。展开一看,上面只有八个字:“长期潜伏,隐蔽精干。”
苏文轩的眼神沉了沉,将纸条凑到石桌上的烛火边,看着它化为灰烬,随风飘散。
这是周国给他的指令。他本是周国安插在大景的暗线,三年前以游学举子的身份进入京城,一直蛰伏待机。这次接近靖安公主,是周国与托儿胡族达成的交易——周国帮托儿胡族刺探大景情报,托儿胡族则用草原的皮毛和战马换取周国的盐茶。
而他,就是这场交易里最重要的棋子。
“公主……”苏文轩低声念着这两个字,脑海里闪过靖安公主那双清澈的眼睛。那日在大慈恩寺,她崴了脚,疼得眼圈发红,却咬着牙不肯哭;说起诗词时,眼睛亮晶晶的,像藏着星星;还有在皇宫里,她为了维护自己,不惜跟皇帝哥哥顶撞……
他的心,竟莫名地抽痛了一下。
“不能动真感情。”苏文轩用力晃了晃头,将那点不该有的情绪压下去。他是细作,他的使命是潜伏,是为周国获取情报,儿女情长只会毁了他,毁了任务。
他转身走进屋内,从床底下摸出一张新的信纸和一支秃笔,蘸了点墨,写下一行字:“请告知大汉和家父,一切安好。”
“大汉”自然是指托儿胡首领,“家父”则是他在周国的联络人代号。这封信,既是给托儿胡族的定心丸,也是向周国传递“任务顺利”的信号。
写完,他将信纸仔细卷好,重新绑在雄鹰的爪子上,轻轻抚摸了一下鹰的羽毛:“去吧。”
雄鹰似乎通人性,蹭了蹭他的手指,然后振翅而起,冲出小院,消失在灰蒙蒙的天空中。
苏文轩站在院门口,望着雄鹰消失的方向,久久没有动弹。
他想起自己的父亲,那个一辈子为周国效力的老细作,临终前拉着他的手说:“我们做暗线的,就像草原上的鹰,看着自由,其实一辈子都被线牵着。你要记住,永远别相信你看到的,更别对目标动感情。”
以前,他一直以为自己能做到。可遇到靖安公主后,他才发现,人心不是铁做的。她的天真,她的娇憨,她对“真情”的执着,都像阳光一样,照进他这颗布满阴霾的心。
“或许……等完成任务就好了。”苏文轩安慰自己。等周国和托儿胡族的目的达到,他就能离开这一切,找个没人认识的地方,重新开始。
可他心里清楚,这不过是自欺欺人。一旦踏入这盘棋,就再也身不由己了。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轻轻的叩门声,还伴随着一个清脆的声音:“苏公子在吗?我是……路过,顺便给你带了些点心。”
是靖安公主!
苏文轩的心猛地一跳,连忙整理了一下衣衫,快步走到门口,打开一条缝:“公主?您怎么来了?这里太偏僻,万一被人看到……”
“看到就看到呗。”靖安公主从门缝里挤进来,手里提着一个食盒,脸上带着俏皮的笑,“我跟皇兄说,想跟你讨教几首诗,他没反对呢!”
她把食盒放在石桌上,打开盖子,里面是几样精致的糕点:“这是御膳房新做的桂花糕,我想着你可能爱吃,就给你带来了。”
苏文轩看着那些雪白的糕点,上面还撒着金黄的桂花,香气扑鼻。他忽然觉得喉咙有些发紧:“公主……不必如此。”
“怎么不必?”靖安公主拿起一块糕点,递到他嘴边,“你是我认定的人,我不对你好对谁好?”
苏文轩下意识地想躲,可看到她那双期待的眼睛,最终还是张开嘴,咬了一口。桂花的甜香在舌尖弥漫开来,却带着一丝说不清的苦涩。
“好吃吗?”靖安公主笑靥如花。
“……好吃。”苏文轩的声音有些沙哑。
他看着眼前的少女,阳光透过院墙上的牵牛花,洒在她的发梢上,镀上一层柔和的金光。他忽然有了一个可怕的念头:如果……如果他不是细作,只是一个普通的书生,那该多好?
可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他强行压了下去。他不能想,也不敢想。
“对了,”靖安公主忽然想起什么,从袖中拿出一张纸,“皇兄让我把这个给你。他说……说你上次在殿上说的‘百姓堂’和修水渠的法子,他觉得不错,让你再写份详细的章程给他。”
苏文轩接过纸,上面是叶宇的亲笔,字迹遒劲有力,末尾还有一行小字:“若章程可行,朕允你参加秋闱。”
他的手微微颤抖。参加秋闱,考取功名,这是多少读书人梦寐以求的机会。叶宇这是……在给他机会?还是在试探他?
“皇兄是不是松口了?”靖安公主凑过来,眼睛亮晶晶的,“他让你写章程,就是认可你的才华了!”
苏文轩看着她兴奋的样子,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他知道,叶宇这步棋很高明——用功名诱惑他,用公主牵制他,让他不敢轻举妄动。
“我会好好写的。”苏文轩收起纸,语气平静。
靖安公主又坐了一会儿,说了些宫里的趣事,才恋恋不舍地离开。临走前,她还特意叮嘱:“你要快点写好章程,我还等着皇兄点头呢!”
苏文轩送她到门口,看着她的马车消失在巷口,脸上的笑容慢慢淡去。
回到院中,石桌上的桂花糕还散发着香气,可他再也没有胃口。他走进屋,拿出纸笔,却没有写章程,而是盯着空白的纸发呆。
一边是周国和托儿胡族的指令,是他潜伏多年的使命;一边是靖安公主的真情,是叶宇递来的橄榄枝。
他该怎么办?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远处传来打更人的声音。苏文轩拿起笔,却迟迟落不下去。
他想起草原上的那只雄鹰,看似自由,实则被无形的线牵着。或许,他也一样。
最终,他还是放下了笔,吹熄了烛火。黑暗中,只有他沉重的呼吸声,在这偏僻的小院里回荡。
他不知道,此刻的皇宫御书房内,叶宇正拿着李德全送来的密报。
“陛下,查清楚了。”李德全低声道,“这苏文轩,三年前从周国边境进入大景,身份是举子,可他在江南根本没有参加过乡试。而且,他与周国驻大景的暗线,有过几次隐秘的接触。”
叶宇的手指在密报上轻轻敲击着,眼神深邃:“果然有问题。”
“那……要不要把他抓起来?”
“不。”叶宇摇了摇头,嘴角勾起一抹冷笑,“他不是想潜伏吗?朕就给他这个机会。李德全,传旨,让靖安公主……继续与苏文轩往来。”
李德全一愣:“陛下,这……”
“朕要看看,他到底想干什么,周国和托儿胡族,又打的什么主意。”叶宇的目光望向窗外的夜空,“这只从草原飞来的雄鹰,既然进了朕的笼子,就别想再飞走了。”
夜风吹过御书房的窗棂,带着一丝凉意。一场围绕着靖安公主和苏文轩的暗战,已经悄然拉开序幕。而身处漩涡中心的苏文轩,还不知道自己的每一步,都早已在叶宇的算计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