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烬轻轻落在牧燃的手指上,像冬天早晨结了一层薄薄的霜。他没有甩开,也没有低头看,只是慢慢合拢手掌,把那一点点微弱的暖意攥在手心。指尖微微发抖,不是因为冷,而是身体里某种沉睡的东西正在苏醒。
这些灰烬不普通,是从“灰核”里飘出来的残渣,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温度——像是有人在火堆旁低声说话,又像是一场被烧光的梦,在余烬中留下最后的回音。
外面的脚步声早就没了,可“高台”两个字还在耳边回荡。他靠着墙站着,一动不动,呼吸轻得几乎听不见。只要他不出声,好像时间就能停在这片安静里。墙很冷,湿气顺着后背往上爬,但他一点感觉都没有。他的心思已经沉下去了,一遍遍想着昨夜那封信的内容:一张泛黄的纸,边缘焦黑,像是被火烧过,中间浮现出血红色的纹路,弯弯曲曲,最后变成三个字——“她在等”。
就在这个时候,他脊椎深处的灰核轻轻跳了一下,像是被什么遥远的东西唤醒了。那一瞬间,仿佛有一根看不见的线,穿过千山万水,轻轻扯了他的骨头一下。这不是第一次有这种感觉,但这一次特别清楚,频率有点像求救,一声,再一声,直到他再也装不了没听见。
他知道,不能再拖了。
他站起来,衣角扫过地面,把地上拼成“锁”字的灰打散了。那些灰随风飘向门缝,他没回头,推开门走了出去。天还没亮,东边刚露出一点青白色,像是黑夜裂开了一道口子,透出后面的光。冷风吹在脸上,吹得额前的碎发乱飞,左眼下的那道灰纹忽然烫了一下,像被烙铁碰到了皮肤。他抬手摸了摸眼角,指尖沾到一点湿——是血,淡淡的,还有股铁锈味。
天刚蒙蒙亮,演武台那边已经有零星的灯火亮着,不少人正往那边走。灯笼还亮着,在晨雾里映出橙黄色的光晕。大家脚步匆匆,小声议论着今天的比试名单。他混进人群,没人多看他一眼。拾灰者本该就是这样,像影子一样活着,不该有名有姓。世人只知道烬侯府有十二执令、七大星使,却不知道还有无数像牧燃这样的人,在边缘挣扎,只为争取一次踏上高台的机会。
演武台很大,青石铺地,边上刻着一圈圈星星形状的图案。那是古时候留下的阵法,传说能引来星辰之力,测出修行者的灵脉和魂火强弱。中间立着一块测力碑,现在正微微发光,说明上一场比试刚结束。石碑上有一道裂缝,显然是刚才谁控制不住力量造成的。空气里还残留着一股焦味,混着汗水和灵力散发出的金属气息。
当主持弟子念到他的名字时,声音顿了一下,好像才想起来——这个人真的来了。
“牧燃,对阵空位。”
这是规矩。新人如果没有对手,就要用控术展示实力。他站在台中央,脚底传来轻微震动,那是星辉阵启动了,开始探测体内的灵力波动。青石板下的符文一个个亮起来,蓝白色的光沿着星轨缓缓流动,像血脉在跳动。鞋底有种吸力,仿佛大地想读出他身体里的秘密。
他闭上眼睛,舌尖抵住上颚,心里默念那个字。
“锁。”
不是为了防御,也不是压制体内的神血侵蚀,而是想把脑海里反复出现的画面死死关住。昨夜信纸上浮现的血纹、鳞片炸裂的幻觉、河水中无数个自己抱着尸体逆流而上的场景……这些都不该再出现。他必须清醒。每次闭眼,那些画面就像潮水一样涌来:妹妹牧澄站在燃烧的宫殿前,赤脚踩在火焰上,身后是塌下来的屋顶;她转过头,眼里没有害怕,只有深深的恳求。他还记得她最后一次说话的声音:“哥,别来找我。”可那不是劝他放弃,而是在预告什么。
灰色的气息从脊椎一节节升起,顺着经脉流转。每运行一丝,左眼就更烫一分,那道灰纹好像活了,在皮肤下微微蠕动。他知道,神血还在蔓延,正一点点钻进记忆的缝隙,篡改真实,塞进虚假的画面。他曾听老灰匠说过,神无所谓力量,是诅咒,会吞掉人的情感,最后把宿主变成一个空壳。而他还能保持清醒,全靠这个“锁”字诀——用灰核当钥匙,锁住神血的路。
但他不能停。
一条百米长的灰龙在他身后缓缓成形,全身由细碎的灰烬凝聚而成,背脊高耸如山,尾巴轻轻一扫,地面就扬起一圈尘浪。灰龙没有角,也没有鳞片,唯独双眼空洞如漩涡,卷着旋转的灰雾。观战台上响起窃窃私语,有人认出这招式从来没见过。几位执令皱眉对视,其中一个低声说:“这不是我们教的。”
白襄坐在高台最前面,披着银边黑袍,手臂上的纹路和晨光交织在一起。那是星契之印,只有掌握星辉秘术的人才能拥有。他没说话,只抬手示意继续。目光落在牧燃身上,深得像井,看不出情绪。但在灰龙成型的刹那,他指尖几乎察觉不到地颤了一下。
牧燃咬紧牙关,把更多的灰气注入灰龙体内。他想试试能不能用这股庞大的力量分散神血带来的痛苦——把痛感摊开,总比集中在一处爆发要好。他感觉到左眼血管爆裂的刺痛,鲜血顺着脸颊滑下,滴在肩膀上,洇开一小片暗红。但他不能停,一旦中断,神血就会反扑,彻底占据意识。
灰龙仰起头,发出一声无声的咆哮。
就在那一瞬间,异变突生。
它的眼睛突然转向别处,不再是一片灰雾,而是映出一幅画面:一座漂浮在云海中的神坛,中央竖着一根金色巨柱,柱子里困着一个人,四肢被星链穿透,赤脚悬在半空,长发像帘子一样垂下来。
是牧澄。
她的脸苍白得近乎透明,嘴唇发青,眼神却依然倔强。她嘴唇微动,没发出声音,但牧燃清楚地读懂了那三个字——
“哥,救我。”
剧烈的疼痛猛地刺进脑袋,像烧红的针扎进太阳穴。他踉跄一步,膝盖差点落地,硬撑住了。耳边嗡嗡作响,视野边缘开始出现裂纹般的黑斑,仿佛整个世界都在碎裂。而那条灰龙已经失控,龙头猛然调转方向,不再对着测力碑,而是直冲观战台,朝白襄的位置扑去!
台下顿时尖叫四起。
可灰龙的动作不像攻击,倒像是……在传递什么信息。它的嘴张开了,却没有吼叫,仿佛想要诉说什么。靠近高台时速度骤减,头颅低垂,竟像是在低头行礼。那一刻,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白襄终于动了。
他站起身,右手一挥,三道星辉锁链从袖中疾射而出,划破空气发出尖锐声响。锁链缠上灰龙脖子的瞬间,整条巨兽剧烈震颤,不是被打碎,而是自己崩解,化作漫天灰烬洒落。那些灰没有立刻消失,反而短暂凝在空中,形成一个模糊的人形轮廓——只存在了一瞬,随即溃散。
有些灰烬落到观众的手臂和脸上,立刻烫出红印,像被火烧过。人群慌忙后退,场面一度混乱。几个年轻弟子捂着手臂尖叫,长老们迅速布下结界,防止事态扩大。
牧燃单膝跪在台上,左手死死按住左眼,鲜血从指缝渗出,顺着指尖滴落。他能感觉到,那道灰纹裂开了,一股力量正从里面往外撞,好像要撕开皮肉钻出来。那是神血在反扑,因为“锁”字诀断了而暴动。他咬破舌尖,靠剧痛让自己保持清醒,喉咙里挤出一声压抑的闷哼。
可他还不能倒。
他听见了。
在灰烬飘落的一瞬间,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
风停了,人声断了,连心跳都被压成一片死寂。
然后,一个声音响起。
很轻,像是从极远的地方传来,又像是直接在他骨髓里震动。
“哥,别看……”
是牧澄。
不是求救,不是哭喊,而是一句警告。
话音落下的瞬间,所有灰烬突然自燃,化作青烟消散,不留一丝痕迹。就连空气中残留的焦味也瞬间蒸发,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
牧燃依旧跪着,右手撑地,左手仍捂着眼。血顺着虎口滴落,在青石板上砸出一个个小红点。他喘着气,喉咙干得发疼,却不敢吞咽,怕一松劲就会彻底昏过去。右眼勉强睁开,视线模糊,只能看见脚下扭曲的倒影,像一条被困在血泊里的蛇。
台下没人敢靠近。
高台上,白襄收回锁链,星辉在臂甲上流转一圈,渐渐暗淡。他看了牧燃一眼,既没下令抓人,也没让人去救,只是转身离开座位,走向后廊。步伐平稳,袍角没有波动,可肩膀绷得比平时更紧。
临走前,他脚步微微一顿。
没有回头,只留下一句话:
“明日同一时辰,再来一次。”
声音不高,却清晰传到了台中央。
牧燃没有回应,也没有抬头。
他缓缓松开左手,任鲜血糊满半边脸。左眼睁不开,右眼视线模糊,但他还是抬起右手,伸向空中。
指尖接住了一粒还没燃尽的灰烬。
很小,几乎看不见,但它确实存在,落在掌心时还带着一丝温热。
他握紧了。
风从演武台侧面吹进来,卷起几缕残灰,顺着幽深的暗廊入口飘了进去。那条路通往灰术室,黑漆漆的,望不到尽头。据说那里埋着历代拾灰者的遗骸,也封印着被禁止使用的古老术法。墙上每隔十步嵌着一颗幽绿晶石,微光摇曳,像鬼火。
他的手指轻轻动了动,像是在数那粒灰的重量。
又像在计算,离真相还有多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