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点,阳光刚刚爬上巴黎十六区公寓楼的屋顶,季晴已经站在厨房里揉面团了。她的手指在面粉与黄油之间穿梭,动作精准得像在演奏某种乐器。窗外传来早班电车的叮当声,混合着楼下咖啡馆刚出炉的可颂香气,但这些都干扰不了她——季晴的世界此刻只剩下面前这块正在醒发的面团。
季小姐,您要的杏仁粉到了。送货员在门口轻声说,生怕打扰这位以严厉着称的甜点师。
季晴头也不抬,只是用沾满面粉的手指了指料理台,放那儿吧。她的法语带着一丝上海口音,却意外地有种优雅的韵律。
送货员放下箱子,忍不住偷瞄这位传说中的千层酥女王。季晴今年三十四岁,黑色长发一丝不苟地挽在脑后,露出线条分明的侧脸。她穿着标准的厨师服,唯一特别的是左手腕上戴着一串檀木佛珠——这是她离开上海时,师父送给她的临别礼物。
面团醒发的间隙,季晴打开手机相册,里面只有一张照片:一家名为的小小甜品店,招牌上画着太阳和千层酥的简笔画。那是她在上海的第一家店,也是最后一家。
五年前的那个雨天突然闯入脑海。季晴记得自己站在雨中,看着的招牌被摘下,玻璃门上贴了封条。合伙人卷款跑路,供应商集体讨债,十年心血毁于一旦。那天晚上,她买了张单程机票,目的地是巴黎——甜点的圣地,也是她师父年轻时学艺的地方。
烤箱的一声将季晴拉回现实。她戴上隔热手套,取出第一批千层酥。金黄色的酥皮层次分明,轻轻一碰就簌簌落下碎屑,散发出黄油与焦糖的馥郁香气。这是她的招牌作品晴日千层酥,在巴黎美食杂志上被评为值得专程前往的甜点。
季主厨,早。助手玛丽推门进来,看见操作台上整齐排列的成品,惊讶地瞪大眼睛,您又通宵了?
季晴摇摇头,只是醒得早。她递给玛丽一块刚出炉的千层酥,尝尝,我调整了黄油比例。
玛丽咬了一口,酥脆的声音在安静的厨房里格外清晰,天啊,这口感...她找不到合适的形容词,只能又咬了一大口。
季晴嘴角微微上扬。这种反应她见过太多次了——在上海,在巴黎,在所有她工作过的地方。人们总是用同样惊讶的表情品尝她的作品,仿佛第一次理解什么是真正的甜点。
上午十点,甜品店正式营业。季晴站在开放式厨房里,透过玻璃观察客人们的反应。靠窗的位置坐着一位白发老人,正小心翼翼地用叉子分开千层酥的酥皮,动作虔诚得像在进行某种仪式。季晴认出了他——米歇尔·杜邦,全法最苛刻的美食评论家。
杜邦先生将一小块千层酥送入口中,闭上眼睛咀嚼。当他再次睁开眼时,目光直直地看向厨房里的季晴,然后做了一个在法国美食界极为罕见的举动——他站起身,向厨师鞠了一躬。
整个餐厅安静了一瞬,随即爆发出一阵善意的笑声和掌声。季晴的脸微微发热,向杜邦先生点头致意。她知道,明天的美食专栏上,晴日千层酥将会占据重要位置。
下午茶时间,店里来了位意外的客人。季晴正在后厨检查新到的香草荚,玛丽急匆匆跑进来,主厨,有位中国客人想见您,说是从上海来的。
季晴皱眉,我不见...
她说认识您,姓林。
这个名字像一把小锤子敲在季晴心上。她放下香草荚,整理了一下厨师服,推门走进餐厅。角落里的卡座上,一位穿着旗袍的中年女子正优雅地品着红茶。阳光透过落地窗洒在她身上,勾勒出一个熟悉的轮廓。
林姐?季晴的声音有些发抖。
女子转过头,眼角的细纹比五年前更深了,但笑容依旧温暖,小晴,好久不见。
林姐是季晴在上海的第一位客人,也是倒闭时唯一没有来讨债的供应商。季晴记得自己欠她十五万的货款,这在当时是笔不小的数目。
我...我一直在存钱...季晴局促地搓着手上的面粉。
林姐摆摆手,我不是来要债的。她从手提包里拿出一份文件,有人想投资重开,这是合同。
季晴没有伸手,为什么现在?为什么是我?
因为上周我参加了法国商会晚宴,吃到了这个。林姐指了指桌上的千层酥,尝第一口我就知道是你做的。那个味道...上海没有第二个人能复制。
季晴望向窗外,塞纳河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五年了,她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了巴黎的生活,但此刻舌尖却突然泛起城隍庙小笼包的滋味,耳边仿佛响起外滩的钟声。
我需要考虑。她最终说道。
林姐不急不躁地啜了口茶,合同我留在酒店了。对了...她从包里拿出一个小纸盒,你师父让我带给你的。
盒子里是一块发黄的油纸,包着半块已经干裂的核桃酥——这是季晴第一次独立完成的甜点,师父一直留着当纪念。油纸背面用毛笔写着四个字:落叶归根。
那天晚上,季晴破例早早离开了厨房。她沿着塞纳河散步,手里捏着那块核桃酥。路过一家咖啡馆时,电视里正在播放新闻:上海市政府宣布将复兴老字号品牌,首批名单包括二十家...
回到公寓,季晴打开电脑搜索相关新闻。屏幕上跳出熟悉的街景——南京路步行街,她曾经梦想开分店的地方。一个念头突然击中她:也许失败不是终点,而是另一种开始。
第二天清晨,季晴比往常更早来到厨房。她烤了两盘特殊的千层酥,形状不是传统的方形,而是圆圆的像个小太阳。玛丽尝过后惊讶地问:这配方不一样?
上海版的。季晴摘下手套,多加了一点盐。
杜邦先生准时在十点推门而入。季晴亲自端上新品,请您尝尝这个,它叫。
老人细细品味着,突然笑了,有海风的味道。
季晴点点头,还有黄浦江上的汽笛声。
一周后,巴黎美食杂志刊登了杜邦先生的专栏,标题是《一颗甜点的初心》。文章结尾写道:真正的艺术家从不重复自己,他们只是带着更丰富的灵魂回到起点。
季晴的辞职信就放在餐厅经理的桌上,旁边是一张回上海的机票。她的行李很简单:几本食谱笔记,一套刀具,还有师父送的佛珠。在安检口前,她最后看了一眼巴黎的天空——很蓝,像极了上海秋天的晴日。
飞机起飞时,季晴翻开随身携带的笔记本,在第一页写下新的配方:晴日千层酥·归乡版。她突然明白,甜点和人生一样,层次越多,滋味越丰富。而所有的离别,或许都是为了更好的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