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微第一次听见那个声音,是在凌晨三点的录音室里。
她戴着耳机,反复调试着新歌的混音版本。屏幕上的音轨波纹如心电图般起伏,而她的指尖在调音台上轻轻滑动,像医生试图挽救垂死的病人。窗外雨势渐大,雨滴敲打着玻璃,与耳机里的旋律重叠,形成一种奇异的节奏。
就在她准备保存工程文件时,耳机里突然传来一声微弱的杂音。
……听得见吗?
程微的手指僵在半空。那是一个男人的声音,低沉而模糊,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又像是被埋藏在音轨的最底层。她迅速摘下耳机,环顾四周——录音室里只有她一个人,监控屏幕上的画面静止如常。
她重新戴上耳机,屏住呼吸。
杂音消失了。
幻听了吧。她揉了揉太阳穴,连续熬夜让她的神经变得敏感。她关掉工程文件,准备收拾东西回家,却在关闭软件前的最后一秒,又听到了那个声音——
……别走。
这一次,声音清晰得让她脊背发凉。
程微是一名电子音乐制作人,擅长将环境音采样拼贴成迷幻的旋律。她的工作室堆满了各式各样的录音设备,从古董级的磁带录音机到最新的数字采样器。她相信声音是有灵魂的,而她的工作,就是捕捉那些飘散在空气中的灵魂碎片。
但这一次,她不确定自己捕捉到了什么。
第二天晚上,她带着专业的声波分析软件回到录音室。她将昨晚的工程文件导入分析程序,逐帧检查音轨。在歌曲的第三分十七秒,波形图上出现了一个异常的峰值——那不是乐器或人声的频率,而是一种她从未见过的波形模式,像是某种加密的信号。
她将这段波形单独提取出来,反向播放,降噪,放大……
……我在等你。
程微猛地后退,椅子撞在墙上。声音不是来自耳机,而是从工作室的音响系统里传出来的,仿佛有人黑进了她的设备。她立刻拔掉了所有电源,但声音仍在继续,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近——
你终于听见我了。
黑暗中,程微的呼吸变得急促。她摸索着手机,想要求助,却发现屏幕上的信号格全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串跳动的数字:**143.725mhz**。
那是无线电频率。
她突然想起一件事——这间录音室的前身,是一家老式广播电台的调音室。二十年前,一场火灾烧毁了电台的大部分设备,唯一幸免于难的,是一台古董级的无线电发射器,后来被改装成了她现在用的主控台。
程微颤抖着打开设备柜,在堆积如山的线材后面,找到了那台早已废弃的发射器。它的金属外壳上布满焦痕,但指示灯居然亮着微弱的红光,像是沉睡多年后突然苏醒。
你是谁?她对着空气问道。
音响里传来沙沙的杂音,随后,那个声音再次响起:我是被困在电波里的声音……或者说,记忆。
故事渐渐拼凑完整。二十年前,电台主持人陆沉在深夜直播时遭遇火灾。他本可以逃生,却选择留在调音台前,坚持播报完最后一条紧急疏散通知。火焰吞噬了整栋建筑,而他的声音,却被某种未知的力量困在了电波的缝隙里,成为一段永不消散的声音幽灵。
这些年,我一直在寻找能听见我的人。陆沉的声音带着电流的质感,直到你开始制作那首歌……它的频率和我的波长产生了共振。
程微看着屏幕上跳动的波形,突然明白了——她采样过的雨声、地铁广播、旧电视的雪花噪点……所有这些无意识的录音,都在无意间收集了游离在空气中的电波碎片。而她将这些碎片拼贴成曲时,不小心重构了他的存在。
接下来的几周,程微像着了魔一样沉浸在陆沉的工作中。她改装设备,编写特殊的解码程序,甚至偷偷潜入无线电管理局的档案室,寻找二十年前那场火灾的记录。随着修复进度推进,陆沉的声音越来越清晰,有时甚至能和她进行实时对话。
今天下雨了,她一边调试设备一边说,和你最后那天的天气一样。
你还记得我那天播了什么歌吗?陆沉问。
程微调出档案里的节目单:《夜空中最亮的星》,1999年版本。
音响里传来低低的笑声:那是我最喜欢的一首。
渐渐地,程微发现自己开始期待每晚的工作。她会带两份咖啡,一份放在空着的椅子上;她会对着空气讲述自己的一天,而音响里总会传来温柔的回应。有次她感冒了,第二天发现操作台上多了一盒不知谁放的润喉糖。
你能触碰到实体?她惊讶地问。
不能,陆沉的声音带着无奈,但如果你相信足够强烈,有些事情就会发生。
程微看着那盒糖,突然意识到一个可怕的事实——她爱上了一段电波,一个早已不存在的人。
修复工作接近尾声时,她面临一个选择:继续维持这种危险的平衡,还是完成最后的解码步骤——那将彻底释放被困的电波,也意味着陆沉的声音会永远消失。
你知道该怎么做。陆沉轻声说。
程微的手指悬在回车键上,微微发抖。
再等一天,她说,就一天。
那天晚上,她做了一个梦。梦里是二十年前的电台,火光中,年轻的陆沉对着麦克风说完最后的话,然后摘下耳机,对她微笑。
谢谢你找到我,他说,但现在该说再见了。
第二天清晨,程微独自来到录音室。阳光透过百叶窗在地板上投下条纹状的影子,像音轨的波纹。她深吸一口气,按下了最终的解码键。
音响里传来沙沙的杂音,随后是陆沉清晰的声音:
这里是Fm143.725,陆沉的最后一播。无论你在哪里,请记住——
短暂的静默后,音乐响起。《夜空中最亮的星》的旋律充满整个房间,而陆沉的声音像退潮般渐渐消散。程微闭上眼睛,感觉有什么温热的东西划过脸颊。
歌曲结束时,音响彻底安静下来。屏幕上的波形图变成一条直线,随后自动生成了一个音频文件,命名为《悸动荧律》。程微点开播放,里面是她这些天来所有采样声音的完美混音,而在背景里,隐约能听见一个几乎察觉不到的、心跳般的节奏。
她将手放在主控台上,金属表面残留着微弱的温度,像是有人刚刚触碰过。
窗外,雨又开始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