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正阳还是第一次在面对一个人时感到如此不受控的紧张，甚至不敢去直视对方的眼睛。
这完全违背了他刻入骨髓的职业本能与向来冷静自持的性格。
他试图用严格的意志力去压制，可每当视线无意间扫过陆离的脸庞，脑海里就不受控制地翻涌出不久前的画面——滂沱大雨中，湿透的衬衫紧紧贴在她身上，隐约透出底下那抹柔嫩的粉色轮廓；以及方才在昏黄灯光下，那惊鸿一瞥的、玲珑起伏的剪影。
一股陌生的燥热从心底窜起，直冲耳际。
他感觉自己的耳朵烫得惊人，那抹红色恐怕早已无所遁形。
他只能将背脊挺得笔直如松，双手僵硬地放在膝盖上，紧握成拳，指尖深深掐进掌心，试图用那细微的痛楚和刻意放缓的深沉呼吸，来强行压制身体里那股陌生而汹涌的躁动。
陆离敏锐地察觉到了空气中几乎要凝成实质的紧绷感。
她觉得，自己要是此刻再做出任何稍显随意的举动，对面那个坐得像尊石像般的男人，恐怕真会从内部崩裂开来。
于是她难得地收敛了所有可能引发误会的姿态，主动走到距离许正阳最远的地方坐下，直接开门见山。
“我们拦截了那四个越南杀手的事，阿敖应该已经向你汇报过了吧？”她率先打破了沉默。
果然，一涉及任务核心，许正阳周身那层不自在的僵硬肉眼可见地消退了下去。
他深吸一口气，眼神迅速恢复了平日的锐利与专注，稳稳地落在了陆离脸上，示意她继续。
“那四个人只是开胃菜，”陆离表情变得认真，“而你刚才在监控里看到的那个人，是第二批。不过，他和我手下的阿积有点渊源，是同乡。我觉得，如果能用谈话解决问题，就没必要非得刀兵相见，徒增风险。”
许正阳的眉心几不可察地蹙起一道浅痕：“既然早有线索，为什么不一开始就同步情报？”
陆离无奈地摊了下手，解释道：“因为他们这次是非法偷渡潜入，行动非常隐秘。阿积之前也只是得到模糊风声，根本摸不到他的具体行踪。这次能堵到他，纯粹是巧合加上连续蹲守的结果——我们确认他接了针对杨小姐的暗杀委托后，就一直在几个可能的落脚点轮班守着，等的就是他露头。”
许正阳听完，沉默的时间比陆离预想的要长一些。
房间里只剩下中央空调低沉的运转声，和他刻意调整后变得平稳悠长的呼吸。
他慢慢松开了一直紧握的拳头，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泛白，手心里留下了几个月牙形的浅痕。
“我理解你的做法，”他的声音终于响起，恢复了惯有的沉稳质感，只是比平常略低了几分，像大提琴最低沉的那根弦被轻轻拨动，“但杨小姐的绝对安全，是我的第一职责，也是唯一准则。任何潜在威胁，尤其是已经确认身份并展开行动的杀手，其情报都必须第一时间共享，由我方进行风险评估，并纳入整体安防体系。”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犹如实质般落在陆离脸上，属于顶级保卫者的本能彻底压倒了方才的失措，将那点不合时宜的涟漪镇压下去。
“你手下的那位……同乡，有几分把握能控制局面？对方的任务是杀人，不是叙旧。刀刃一旦见了血，很多时候就收不回来了。”
“阿积说有七成。”
陆离身体微微前倾，手肘撑在膝盖上，眼神里是不加掩饰的坦诚。
“那个人叫王建军，和阿积是同一个村子长大的，算是发小。后来时局动荡，他和弟弟王建国一起去当了兵，还参加过对越自卫反击战。”
她顿了顿，给许正阳一些消化信息的时间。见他没有打断，目光沉静地听着，便继续道：
“他和他弟弟从小习武，在部队里是尖子中的尖子。阿积这次去找他，不止是念旧情，也是因为……我想让他为我工作。”
许正阳的眉头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表情里掠过一丝明显的讶异。
他确实没料到陆离的打算不止是化解一次刺杀，竟是要“收编”对方。
陆离看着他脸上的惊讶，反而淡淡地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一种理解，也有一丝难言的复杂。
“许同志，你也是职业军人出身，应该比我更清楚，你们这样的人，尤其是在真正的战场上走过一遭、见过血的那一批，脱下军装后，要重新‘融入’到正常的社会里，有多难。”
她的声音平稳，却字字清晰，仿佛在陈述一个被许多人忽视的事实。
“战场会改变一个人。你们习惯了在极限压力下做出生死抉择，习惯了时刻保持警惕，习惯了用力量解决问题的方式。当这一切突然抽离，回归到需要按部就班、甚至有时需要忍气吞声的‘正常’生活，那种落差和不适，不是每个人都能顺利调节过来的。”
她看向许正阳，目光似乎能穿透他冷静的外表，看到更深层的东西。
“有的人能慢慢找到新的锚点，比如你，成为了顶尖的保镖，继续在另一个战场发挥你的天赋和纪律。但更多的人，他们可能没有你这样的机会，或者没有你这样的……幸运。他们身上依旧燃烧着战士的火，却被困在和平的躯壳里。这种无处安放的精力、无法适应的规则，再加上可能面临的生计问题，很容易将他们推上歧途。”
陆离的语气加重了几分，带着一种冷静的惋惜。
“这些人，曾经是保家卫国的利器，是立过功勋的军人。如果因为无法适应‘和平’，最终沦为社会的毒瘤，或者是被某些势力利用的棋子，我想，这不仅仅是个人的悲剧，也是对所有曾经付出者的讽刺。许同志，你愿意看到这样的结果吗？”
她最后的问题很轻，却像一枚小石子，投入了许正阳平静的心湖。
他知道陆离说得没错，他见过、听说过太多类似的例子。
那些在战场上勇猛无畏的战友，回到地方后，或因与周围格格不入而孤独沉沦，或因找不到价值而迷失自我，甚至……走上不归路。
房间里安静了片刻。
许正阳的目光落在陆离脸上，不再是刚才那种因尴尬而产生的闪躲，而是一种深沉的审视。
他似乎在评估她这番话背后的真正意图，以及那个叫王建军的退伍军人，是否真能如她所愿，被“招安”到她的麾下，而非另一个更危险的深渊。
“你的想法，很理想化，也很危险。”许正阳最终开口，声音低沉，“不是所有从战场下来的人，都还能被规则约束。尤其是手上沾过血，又身怀绝技的。你如何保证，他为你所用之后，不会变成一把更难控制的双刃剑？”
“不试试怎么知道呢？”
陆离的笑意里带着一丝执拗，但眼神却清醒而锐利。
“很多人只是不适应那种巨大的落差。我可以提供一个缓冲地带，一条出路，一个未来。”
她的手指轻轻在腿上轻轻敲击着，“让他们不必彻底告别熟悉的环境和节奏，慢慢过渡。实际上，我和许同志说这些，确实存了点私心。”
许正阳的目光沉沉落在她身上，没有惊讶，只有一种洞悉的平静。
“你希望我帮你牵线，向上面反映，接收一批像王建军这样的优秀退伍军人。”
“啪、啪。”
陆离轻轻拍了两下手，笑容真切了几分：“许同志不但身手了得，头脑也转得很快。没错，正是如此。”
她稍稍坐直身体，语气转为一种务实而诚恳的姿态：
“我这边确实认识一些地方上的领导，但在中央层面，根基尚浅。这件事，如果有你这样的身份帮忙递个话，情况会完全不同。”
她顿了顿，目光与许正阳相接：
“而且我认为，这件事如果操作得当，对你我，尤其是对国家，都有好处。我提供岗位、管理和相对适应的环境，国家减轻安置压力、消除潜在的社会隐患，那些曾经流血流汗的战士们，也能找到新的价值和归宿。这不该是三赢的局面吗？”
许正阳沉默着，没有立刻回应。
窗外的霓虹光影流淌进室内，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色块。
他当然明白陆离话中的道理，甚至能看出这个提议背后更长远的考量。
但这其中牵扯太广，变数太多，尤其是陆离这个身份敏感、行事难以预测的女人。
“这件事，牵扯很大。”他终于开口，声音听不出情绪，“我需要评估。不止是评估王建军，也要评估你，以及你所说的‘出路’，究竟通往何处。”
“理解。”陆离并不意外他的谨慎，“你可以慢慢评估。眼前的事，我们总得先解决，对吧？关于王建军，以及……杨小姐的安全。”
她把话题轻轻拉回了当下最紧迫的危机上，却也在许正阳心里埋下了一颗关于更大可能性的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