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时三刻,日头正烈。
忘忧居的小院里飘出阵阵饭菜香气——是简单的腊肉炒青菜,配着王掌柜拿手的腌萝卜,还有一大锅熬得浓稠的小米粥。
饭菜说不上丰盛,但足够实在,热气腾腾地摆在了院中的石桌上。
王掌柜佝偻着背,将最后一盘菜端上桌,用围裙擦了擦手,沙哑道:“吃饭。”
话音落下,院子里的人陆陆续续围了过来。
齐疯子第一个窜到桌边,抓起筷子就要夹肉,被王掌柜用筷子头敲了一下手背:“洗手。”
“洗过了洗过了!”齐疯子龇牙咧嘴地缩回手,眼珠子却还盯着那盘油光发亮的腊肉。
刘瞎子拄着拐杖摸到自己的位置坐下,鼻子嗅了嗅:“老王头,今天这腊肉炒得香!”
秦翌默默坐到古槐下的石凳上,头发已经用真气蒸干,但脸色还有些不自然的红——大概是想起上午安河里的糗事。
他低着头,尽量降低存在感。
哑巴张和宋寻也从后山回来,洗了手,坐到桌边。
宋寻看着石桌上的饭菜,清冷的眼中闪过一丝柔和。
她游历诸域,吃过山珍海味,也啃过干粮野菜,但这样围坐一桌、分食家常菜的平淡光景,却极少体验。
桃夭夭洗了小手,乖乖坐到李剑直旁边的矮凳上,眼巴巴地看着桌上的菜,小肚子适时地“咕噜”叫了一声。
最后,西厢房的门开了。
魔千雅——还是那一米四的萝莉模样,穿着一身明显不合身的黑色衣裙,裙摆拖地——小心翼翼地走了出来。
她显然还没适应这副缩水的身体,走路的姿势有点别扭,像是怕踩到自己的裙子。
走到门槛时,她下意识地抬脚,却忘了此刻的腿比原来短了一截,脚抬得不够高——
“哎呀!”
一声轻呼,她被门槛绊了个结结实实,整个人向前扑去!
眼看那张精致的小脸就要与地面亲密接触,一只修长的手从旁边伸了过来,精准地抓住了她的后衣领,像拎小猫一样把她拎了起来,轻轻放到地上。
是李剑直。
他刚洗了手走过来,正好看到这一幕。
将魔千雅放稳后,他收回手,空洞的眸子瞥了她一眼,眼神里似乎有那么一丝极其细微的……无语?
仿佛在说:这女人,脑子看起来不太聪明的样子。
魔千雅站稳脚跟,小脸涨得通红,一半是羞的,一半是气的。
她瞪了李剑直一眼,想说什么,却见桃夭夭已经从凳子上跳下来,张开小手跑过来,一把抱住她的腰——
“哇塞!千雅姐姐!你好卡哇伊哦!”桃夭夭仰着小脸,眼睛亮晶晶的,“来,抱抱~”
魔千雅:“……松手!”
她试图把黏在自己身上的小丫头扯开,奈何这副萝莉身体力气似乎也变小了,一时竟没扯动。
齐疯子看得哈哈大笑:“小魔女,你这变得连小桃子都能欺负你了!”
刘瞎子虽然看不见,但听着动静也能猜个七七八八,嘿嘿怪笑。
王掌柜敲了敲桌子:“吃饭。”
两个字,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桃夭夭这才松开手,嘻嘻笑着跑回座位。
魔千雅气鼓鼓地找了个离李剑直最远的凳子坐下,决定化悲愤为食欲。
众人开始动筷。
王掌柜盛了一碗饭,夹了几片青菜,又夹了两小块腊肉,便埋头吃了起来。
他吃饭的样子很慢,很认真,仿佛每一粒米都值得细细咀嚼。
齐疯子却是个不安分的。
他飞快地扒了几口饭,眼睛就开始滴溜溜地转。
他看到哑巴张碗里有一块肥瘦相间、看起来就很好吃的腊肉,筷子一伸,精准地夹了过来,塞进自己嘴里,还故意嚼得很大声。
哑巴张筷子顿了一下,清澈的眸子看了齐疯子一眼,却没说什么。
他默默地重新拿起筷子,从菜碗里夹了一块更好的肉——那是靠近盘子边缘、煎得微焦、带着一层薄薄油脂的腊肉,又夹了几片翠绿的青菜,放到自己碗里。
然后,他继续慢条斯理地吃饭。
齐疯子见状,嘿嘿一笑,也不客气,过了一会儿,又伸出筷子,从哑巴张碗里夹走了一块肉。
哑巴张依旧没阻拦,只是等他夹走后,自己再夹蔬菜吃。
一来二去,齐疯子碗里堆满了从哑巴张那儿“顺”来的肉,而哑巴张碗里,除了米饭,几乎只剩下青菜和腌萝卜。
宋寻坐在对面,将这一切看在眼里,清冷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但握着筷子的手却微微用力了些。
她看了看王掌柜的碗——菜多肉少,只有零星的几小块。
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碗——王掌柜给她盛的,肉堆得冒尖,青菜只有点缀的几片。
她沉默了片刻,忽然端起自己的碗,站起身,走到王掌柜身边。
“换。”她只说了一个字,语气不容拒绝。
王掌柜抬起头,浑浊的老眼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她手里那碗肉山,眉头微不可查地皱了一下。
“不用。”他沙哑道,低头继续吃自己的青菜。
宋寻却执拗地将自己的碗放在他面前,然后伸手去拿他那碗菜多肉少的饭。
王掌柜的手按在了碗上。
两人僵持了几秒。
最终,王掌柜松开了手。
宋寻成功换走了他那碗饭,坐回座位,开始小口小口地吃那些青菜和腌萝卜,嘴角却微微翘起一个几不可查的弧度。
王掌柜看着面前那碗堆满肉的饭,沉默了片刻,最终还是拿起筷子,开始吃肉。
只是他吃得依旧很慢,仿佛那些肉是什么难以下咽的东西。
刘瞎子一边扒饭,一边“看”向秦翌的方向,脸上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
“秦疯子,听说你上午去安河了?怎么,想不开,要学鱼游泳?”
秦翌筷子一顿,面无表情:“没有。”
“没有?”刘瞎子夸张地“噢”了一声,“那怎么一身湿漉漉地回来?还差点……”
“咳咳!”秦翌猛地咳嗽两声,打断了刘瞎子的话,脸色有些发黑。
齐疯子立刻来了精神:“差点什么?快说说!老子错过什么好戏了?”
刘瞎子嘿嘿笑道:“差点成为咱们忘忧居第一位——不,可能是全天下第一位——在齐膝深的河里淹死的绝顶高手!”
“噗——”齐疯子一口饭喷了出来,捶着桌子狂笑,“哈哈哈!秦疯子!你……你可真行!绝顶!淹死在齐膝深!哈哈哈!”
魔千雅也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虽然她立刻捂住了嘴,但那双变成萝莉后格外大的眼睛里,满是幸灾乐祸的笑意。
宋寻眼中也闪过一丝莞尔。
连哑巴张的嘴角都微微扬了一下。
秦翌的脸彻底黑了。
他放下筷子,盯着碗里的米饭,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王掌柜抬起眼皮,看了秦翌一眼,沙哑道:“吃饭。”
简单两个字,却让齐疯子和刘瞎子的笑声戛然而止。
秦翌感激地看了王掌柜一眼,重新拿起筷子,埋头苦吃。
桃夭夭一直没怎么说话,她正专心致志地跟碗里的腊肉作斗争。
小丫头牙口好,吃得也快,不一会儿碗里的肉就没了。
她舔了舔嘴唇,眼巴巴地看向王掌柜——准确地说,是看向王掌柜碗里的肉。
“王叔……”她小声叫了一句,声音软糯,“肉肉~”
王掌柜夹菜的手顿了一下。
他看着碗里还剩大半的腊肉,又看了看桃夭夭那双写满渴望的大眼睛。
沉默了三秒。
他夹起一块最大的、肥瘦相间的腊肉,放进了桃夭夭的碗里。
“谢谢王叔!”桃夭夭立刻眉开眼笑,美滋滋地吃了起来。
王掌柜看着小丫头满足的样子,浑浊的老眼中似乎柔和了一瞬,但很快又恢复了古井无波。
他继续慢吞吞地吃着自己的饭。
腊肉有点咸,青菜有点淡,腌萝卜很爽口。
一切都和往常一样。
院子里,筷子与碗碟的轻微碰撞声,咀嚼声,偶尔的交谈声,以及远处传来的蝉鸣,交织成一首平淡却温馨的午间协奏。
阳光透过槐树的枝叶,洒下斑驳的光影,落在每个人的身上。
齐疯子还在试图从哑巴张碗里“偷”菜,被哑巴张用筷子轻轻格开。
刘瞎子一边吃饭,一边继续用言语“调戏”秦翌,但声音小了许多。
魔千雅努力适应着小手小脚,夹菜的动作还有些笨拙。
宋寻安静地吃着青菜,目光偶尔会落在王掌柜身上。
桃夭夭吃得满嘴油光,还不忘给李剑直夹了一片青菜:“师兄,吃菜!”
李剑直看着碗里多出来的青菜,沉默了一秒,还是夹起来吃了。
王掌柜吃完了最后一口饭,放下碗筷,靠在椅背上,眯着眼,看着院子里这些吵吵闹闹、奇奇怪怪的家伙。
嘴角,几不可查地,向上弯了一点点。
或许连他自己都没察觉。
但这确实是一个,再寻常不过,却又再美好不过的午间。
有饭,有菜,有肉。
有人拌嘴,有人偷笑,有人默默关心。
这就够了。
至于那些小小的糗事,小小的尴尬,小小的争执……
在这样一桌饭菜面前,在这样一片阳光下,都显得微不足道。
日子,就是这样一天天过的。
平淡,真实,却又充满了人间烟火气的温暖。
这就是忘忧居。
一个能让人暂时忘记忧愁,安心吃顿饭的地方。
哪怕,只是一顿饭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