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委书记周良宇那句“提供一点新的参考材料”说完，时间仿佛凝固了。
东海省委一号会议室里，一片安静。
周良宇的大秘书李强立刻行动起来，将那个牛皮纸袋装着的报告拿去复印。很快，几名工作人员就把复印好的文件，分发到会场每个核心成员的手中。
他们的动作很轻，却让会议室里原本紧张的气氛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负责分发材料的女实习生叫林溪，是新来的。她穿着一身合身的职业套裙，白衬衫的领口扣得整整齐齐，头发扎成一个马尾，在严肃的会场里显得很清新。
林溪抱着几份还带着油墨味的报告，脚步很轻地在环形会议桌旁走动。当她俯身为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委员放下报告时，脖颈因为紧张微微泛红，让这位老干部都下意识多看了一眼。
但也只是一眼。
会场上所有人的注意力，很快就被手里的这份调研报告吸引了过去。
偌大的会议室里，没人再交头接耳，连咳嗽声都没有了。
只剩下翻动纸张的“沙沙”声。
这声音很轻，但连成一片，把之前剑拔弩张的气氛一点点盖了过去。
这就是高层博弈的场面。胜负的转换，就在这无声的阅读中进行。
随着阅读的深入，会场中，那些见惯了风浪的领导们，神情开始剧烈变化。
从一开始的随意和疑惑，到后来的惊讶和凝重，最后变成了震惊和发自内心的赞许。
这篇报告，根本不是为自己辩解的。
它的格局，极为宏大。
报告开头，秦川没提自己一个字的委屈，反而用尖锐的文字，把所有人都带进了一个两难的困境。
“……当一个能为江州市每年带来三百亿税收、为东海省贡献近千亿工业产值的项目，只因为我们一套十年前制定、早已跟不上发展的审批流程，就可能一夜之间失去时——我们，作为负责人，该怎么选？”
“是抱着那些过时的条条框框，眼看机遇溜走，然后写一份报告说‘我们尽力了’？”
“——还是应该拿出勇气，为了百姓的利益放手一搏，哪怕赌上自己的政治前途？！”
这段话，像锤子一样砸在每个委员的心上。
问题太尖锐，也太真实了。
在座的谁没遇到过类似的情况？只是没人敢像秦川这样，把它如此直白的摆在省委最高级别的会议桌上。
文章的第二部分，更让所有人心里一紧。
秦川用一种极为坦诚的方式，把自己在高新区为了推行“秦川速度”而做的所有“不合规”操作，原原本本地复盘了一遍。
“……提前两天签土地合同，我承认，这是程序违规！但是，当竞争对手的市长就坐在隔壁茶室，许诺‘地价再降一成’，留给我的谈判时间只剩最后十分钟的时候，我没得选！我只能用我个人的政治信誉，为江州的未来赌一把！”
“……环评报告引用通用数据，我承认，这是工作瑕疵！但是，当德方专家告诉我，他们的对手三星集团在越南的项目已经进入环评公示期，留给我们的时间只有最后三十天！而我们的标准流程要整整一个季度！请问各位领导，我该怎么交代，我们是因为多出来的六十天，而永远失去了这个项目？”
报告里没有一句抱怨，没有半句推诿。
只有一个在改革前沿奋斗的年轻干部，面对两难绝境时的果断和担当。
看到这里，在场不少改革派的委员，已经感同身受。他们看向秦川的目光，从审视变成了欣赏和认同。
报告的最后一部分，让所有人为之震惊。
秦川在“检讨”完自己的所有“错误”后，话锋一转，以一个一线改革者的身份，极其大胆地向整个东海省的现行干部管理与考评体系，提出了一个构想——
建立省级层面的【改革创新容错纠错机制】！
为那些敢闯敢干的干部，提供制度上的保护！为那些在探索中无心犯错的干部，提供一个宽容失败、鼓励再战的环境！
“……我们不能再让‘多做多错，少做少错，不做不错’的思想，成为干部队伍的主流！我们不能让真正的改革者，在前面冲锋陷阵，还要担心身后以‘程序’为名射来的冷箭！”
“我恳请省委，能以我们江州高新区为试点，建立一套全新的、科学的、允许试错、鼓励创新的干部考核评价体系！让想干事的人有机会，能干事的人有舞台，干成事的人有地位，干错事的人……也有改正重来的机会！”
“这，才是一个健康的政治生态！这，才是一个充满活力的干部队伍！”
这篇文章的思想深度和格局，以及字里行间那种直面问题的勇气，彻底击碎了之前范文龙营造的所有关于程序正义的论调。
翻页声渐渐停了。
会议室里，再次陷入安静。
但这次的安静，和之前完全不同。
一位作风保守、刚才还在暗中支持范文龙的老委员，此刻正缓缓摘下老花镜，疲惫的揉着眉心。
他看着手里的报告，又看了一眼台下的秦川，感觉自己几十年的观念都在这一刻被颠覆了。
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转头对身边同样在沉思的同僚，用一种复杂的语气喃喃自语：
“后生可畏啊……”
“我们这些人，天天在会上喊改革，喊创新。可到底什么是真正的改革？什么是真正的担当？我们喊一百句口号，都不如这个年轻人这篇用行动写出来的文章，来得深刻，来得让人清醒！”
他身边的同僚深有同感地点了点头，看向秦川的目光中，已经带上了一丝敬佩。
会议桌另一端，陈岩副省长放下报告，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热气。他露出了欣慰又自豪的笑容。
他知道，秦川这小子，成了。
不，是我们，成了。
这盘棋，赢了。而且赢得以一种他都没想到过的、最彻底的方式。
有人欣赏，自然也就有人崩溃。
会场中，有一个人的世界，已经塌了。
范文龙。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读完这份报告的。
他的手在剧烈颤抖，那几页A4纸在他手里仿佛有千斤重。纸张的边缘，已经被他手心的汗彻底浸湿，捏得发皱。
他的脸色，随着报告的翻动，变得越来越白，最后毫无血色。额头大颗的冷汗，一颗接一颗的滑下来，浸湿了昂贵衬衫的衣领。
他终于明白了。
从秦川当众认罪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落入了对方精心布置的阳谋之中。
自己费尽心机收集的所有所谓“罪证”，到头来，只是为了给秦川这篇惊人的“改革策论”，提供一个最万众瞩目的登场舞台。
自己亲手搭好了戏台，敲响了锣鼓，引来了观众……
结果，却是让自己的死敌，在这戏台上，唱了一出足以留名的好戏。
而他范文龙，从审判者，彻底沦为了这场加冕典礼上，一个可悲的配角。
“噗通……噗通……”
范文龙能清晰听到自己失控的心跳。
他感觉浑身脱力，四肢冰冷，一阵寒意从脚底升起。
输了。
输得一败涂地。
连一丝翻盘的机会，都没有了。
……
会场的寂静持续了足足三分钟后，终于被打破。
几乎在同一时间，所有委员都缓缓放下了手里的报告。
他们抬起头，一道道或欣赏、或震惊、或钦佩的目光，越过巨大的会议桌，最终不约而同地全部汇聚到了那个始终面沉如水的省委书记周良宇身上。
全场寂静无声，这无声的策论，已经完成了它的审判。
现在，所有人都在等待。
等待着最高权力的最终决定。